灯光重叠里地面的灰尘清晰可辨再渐渐涣散,多久没实弹了?飞上天空的靶子呼唤的是沉睡在灵魂里的野性!
硝烟弥漫,碎玻璃和着灯光晃出烟花满天,枪声渐远身体才刚刚开始震颤。
原来他想枪,想周而复始的轰轰烈烈,想那些喊着号子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日子,他想他的战友,他终于记起来属于他的入连仪式上他为了那首无曲的歌热泪盈眶颤栗更胜今日——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所以我们就叫,钢七连!
回响合龙,管乐弦乐江河入海,他爱的人和他们共同的骄傲层层叠叠波涛如怒,热血铸就的交响里,成才终于开始懂了高城懂了七连。
成才觉得高城不厚道,自己的壳碎了他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不是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觉悟才推开薛林坚持回来面对的吗?他不想再当逃兵了!
高城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篝火看看人群最后目光转到成才身上定住不动了。
高城啊,这个人时不时就要火爆其实回回都没啥大事儿,可他该发脾气的时候笑着,事情就不能再糟。来吧,我等着呢,成才浑身一轻,好像最后的解脱终于到来。
明的暗的直的弯的,在场的好多人从来不知道直肠子的高副营长精于冷嘲热讽,什么叫口角如刀他们算是头回开了眼。傻小子们听高副营长舌灿莲花如痴如醉,猛不丁看见风暴中心的成才登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他居然还笑着他居然还能笑,换了自己是否早就哭爹喊娘则个?
成才没那个脸皮抬头看他老老实实低头听着,纵然字字诛心却没有说错,知道自己错了所以不会像a大队考评时做无谓的辩解只把笑容里的苦涩给自己,这就是高城的锋芒,他在那个家庭里熏陶出语言精湛,人心世事他一直看的清除非像自己这样耗尽了他的宽容与仁慈才忍心下手直捏七寸。
关于高城的一切,成才不知自己明白的算不算晚。
擦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划出的界线早裂成不可逾越的鸿沟,相逢陌路人去楼空,旧日废墟迎来了新的守望者。
成才想的还是太简单,当高城提到许三多的时候他几乎当场破裂,对弟弟的回护是他觉得自己唯一可取的地方,心里柔软的部分也被拖出来凌迟疼的撕心裂肺,他小瞧了高城,少爷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无所不能的枪王之王把枪口调转向自己。
“他不是傻子,也不滑稽。”成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副营长,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一无是处无情无义,但是,你就容我说一句,他不是那样人,不傻,不滑稽,更不是笑柄,他有我没有的东西。那东西几乎人人都有寻常到我一度觉得庸俗不屑为伍,可是我没有。
从小我们就在一起从小就被互相比较,我觉得自己比他强,后来才明白,我从来就没占过上风,我们的路不一样,我们起点一直在对方的终点。我当大多数人的目标也是自己的目标结果走错了方向,我以为我把别人甩的越来越远,其实是离我自己的未来越来越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到终点,回头晚了,可我还是得回头,至少我还能远远看着我心里想回去的地方。”
“你想回哪儿?”高城冷笑。
“七连。”明知故问,回答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我不信。”
成才看着他,隔着中间的千山万水咫尺天涯,这一夜他不用对着草原的无尽苍凉,有唯一的那人填补上了天地的空旷。在他面前也不用想着保护自己,成才就是想站在这儿,不管世界是怎样颜色。
“当兵的,穷,真穷。现在想想,除了团队,战友,坚持,可能最后啥也剩不下了……”
短暂的沉默里谁也不知道成才想了什么,笑容越来越浅看着高城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不抛弃,不放弃,我的上一个考官说,这是我错过的最好教育……我现在后悔,真的后悔,后悔当时离开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是我当时在七连的数字。我在是逃兵我知道,可是,连长,我想对您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了……”
差不多了,高城,收手吧。高城对自己说。他看不下去,看不下去那孩子在人群里益发显得孤单无助,他做了一件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想做却一直不能的事——他拥抱了他,狠狠揽进怀里恨不得再不分开。
抱进怀里的身体还很僵硬,高城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在刚刚,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强盛的仿佛回光返照一样的火焰,分明一种死志。
高城把他抱得更紧,这一个,人没了魂儿也没了,就剩一股意志在绝境挥洒生命的慷慨壮丽。不怕苦,不怕疼,认准了就义无返顾,像撞在悬崖下碎成泡沫的海浪,这才是成才啊。
月亮升起在深蓝海面,成才听见了风。不要想高城眼里再不见的深沉情感,他张开了温暖臂弯,欢迎走丢的孩子回家。
他终于又有家了。
成才别开眼,他不乐意让高城看到自己眼里的眷恋。
不自然屈曲的手指从脸颊上一带而过,高城忍着没擦他的眼泪在头上胡噜了一把。“走。”
成才被他拉着走不知要去哪里。
高城忘了那是几百万的国家财产,一脚踹下去整部坐车都在哀鸣。
“你就在里面装熊吧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兑他?!你敢不敢出来看他一眼?!”
“连长?”
高城没理会成才的追问,他想“收拾”谁不用报备。
“我欺负他,挤兑他,带着整个师侦营笑话他,他一个人,我们整个师侦营!你听见他说什么了?跌倒了爬起来,集团军的枪王、天马拉下脸来跟我说错了,我以为我把他逼到绝路结果他死都站着死!
你看看这片草原,你就是从这儿去的七连,你是不是忘了我死活不要你是王叔硬把你塞给我的?!七连整编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你许三多没血性白披了一张兵皮,你不服气是不是?你看看你自己!你心里有恐惧有迷茫他就没有?你难过有一大群人围着你,他有什么?这天,这地,这一年四季不断的风!你看过他建的补给站么,你看过今天的五班吗?你懂他的死去活来吗?!实话告诉你,你们入伍的时候我第一个把他划到七连,到了今天他也没让我失望,他是我挑的兵,他的血性你没有!
你以为这就算完了?我带着一大帮子人把他当猴耍作践他,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没忘了护着你。许三多我问你,你这一路失散了多少人?史今,伍六一,成才,五班,七连,他们走了散了但是你还在,你还穿着这身军装!当初伍六一怎么放弃的?他为了什么放弃你不知道?成才在这儿垒砖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把史今拖累的这辈子只能在梦里重回军营你知道吗?!你许三多身在他们梦想的尽头,你挥霍的是他们奢望不了的幸福!成才跟我说你有情有义,但我没看出来,你根本就不珍惜,不珍惜自己不珍惜他们不珍惜这里这些兵的希望和信任!
你不是来道别的吗?成才就在这儿你敢下车见他吗?我祸害他你心安理得的听到现在,没胆气没血性没良心,他有的你都没有他用不着你道别!你要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嗓子里有股火在烧心里的火更大,高城训够了回头看成才,一脸呆样目光在自己和车上来回不定。混小子垒砖头垒傻了?正想着车门砰地被撞开——高城登时黑了脸,那是国家财产你给我爱惜点!
成才看着满眼是泪的许三多说不出话,想靠近手上却被拽的死。
许三多冲着高城吼:“你凭什么代表他?!”
啥玩意儿?!高城眉头皱成了麻绳。
六十六被动
“你凭什么代表他?!你凭什么说他用不着我道别?!”
“许三多!”成才终于甩开钳制上前捂住了许三多的嘴,死小子好歹动动脑子,一天不捅娄子他就活不下去么?!
许三多犟劲上来死命扒开成才的手,“成才哥你别听连长的,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当兵,我明天就回去!”
“行行行,就当兵就当兵,别哭了啊——”
“我没哭,我是,我是——”黑白分明的眼珠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圈,瞟到高城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我是让连长给急的!我不走!”
“呦呵,我削你个狗咬吕洞宾的!”高城说着掳袖子就过来被成才在中间架开,一高一矮俩人谁也不让步互瞪半天最后肯定是许三多先弱了气势下意识往成才身后躲,熊样看的高城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成才见势不对赶紧圆场,好容易说动高城放他一马许三多偏又好死不死用绝对不小的音量向成才保证——“我没说要走,我没说出来!”
成才哭笑不得,果然是在老a呆的久了连呆子都学会耍赖了?!眼睛留意高城那边,看那背影一抽明显是听见了但他也假装没听见,忽然就心安,这人能给的尊重和温柔不是一点半点。
背影渐渐被人群围拢在中间,火光为他们每一个镀上金色轮廓。成才知道,那火一定很暖。
如果可以,高城希望煽情的时光可以一直延续,这样他就能只做那一晚最满足而不用兼任最劳心的人。
五班厨房,许三多捧着面条碗和成才两个人相对傻笑半天没换过姿势也没换过表情,高城忍无可忍,“许三多,起立!听我口令,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向左转起步走,立正——蹲下,吃饭!”
把许三多打发到墙角吃面高城回头瞪人,“吃个饭你俩绣花呢?”
成才讪讪一笑低着头不吭声,高城看他这样就没了脾气。“集团军要优秀射手,我决定回头把你报上去。”
“连长不用了,我在这儿挺好——”
高城好笑,“你没听见是‘我决定’吗?”
无话可答。
冷场也不是成才愿意的,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应该说什么。从前的高城很少挑眉,从前的高城绝少冷笑,从前的高城不会不容人拒绝。成才第一次觉得他害怕高城,虽然仅仅是一点,高城捉摸不定的言行让他隐隐不安,感情之外的不安,或许是高城变了,还是自己?在高城身边,他心悬着。他不想说话,说多错多这句话总是没错。
高城有些无可奈何,他不知道低着头的成才走神到了哪里,明白呈现在眼前的,不过已经成为成才一部分的静默微笑。
“谢谢连长。”成才笑的时候眼睛很弯,睫毛下光泽迷离。
“客气,好钢得用在刀刃上。”高城瞥了一眼墙角吃面的许三多,“再说,咱俩现在比跟他近,他个死老a,咱俩还是一个师的,等以后你发达了你的事儿我管不了了我就不管了。”
成才原以为他会炸毛跳起来说“谢什么谢,我可不是为了你。”所以成才又无话可接。
冷场两次,许三多终于把面吸溜完抬起头来说,“连长,我和成才一个村儿,从小一起长大的。”
啥?高城反应了半天才弄明白许三多指的是啥,“熊样,知道你俩好没人跟你抢他!吃完了都赶紧睡觉去,明天给你快递到老a省得那边担心,死小子我发现你不懂事儿你。”
许三多冲了他亮了两排大白牙,成才笑,还是不看他。
“行,我走了。”
利落的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两个不省心的小子当然没听高城的话,吃饱了宁可一起晒月亮也不要回去睡觉。许三多是久别重逢撒不开手,成才是怕睡不着觉又没人说话。
“吴哲他们还好吗。”
“好,就是吴哲太累了,每天训练完还要被队长抓去整理材料写报告。”
“是吗……”
结了痂,也还是一块疤,成才走神许三多不敢多说于是又冷场。
等意识回来,地面空空如也,旁边许三多已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玩的不亦乐乎。
“土里又没虫子,瞎刨什么。”成才一边说一边半点不犹豫的加入了划拉土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