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耕地农田,不远的地方只有稀疏的几户黑瓦红砖屋。柳下溪曾到过西北山区,跟这儿比较起来,果然是鱼米之乡比较富裕。
学校的教导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学生们还在上课。要不,等他们下课再说?这些学生……对高考寄托了全部的心力,不方便随便打搅。”上茶,陪着笑脸……毕恭毕敬的。柳下溪感觉不舒服,这里的居民们好像把警察看得高人一等。
李果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道:“人命关天的案子,可比学生上一节课来得重要。”
柳下溪当着教导主任的面踢了他一脚,李果瞪着杏眼:“干……”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一口气把刚泡的热茶喝下去,却烫到了舌。
柳下溪莞尔。
与来自北方的他不同,江南的男子是清瘦小巧的。李果身高才一米六二,与柳下溪一米八三的身高比起来简直就是孩子(整个县公安局里的同事没有身高超过他的,全集中在一米七上下)。
全校五百多名包括复读生在内,只有三十几名来自县城的。这其中住宿的有十二名,一般都会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另外有五位借住在附近农家,走读生的大都是坐公车来上学的,毕竟早班车到镇上只需十分钟左右。
教导主任其实知道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只有一名,他怕弄错人找各班主任来问。看今天那位大眼睛,高高瘦瘦,白净,寸头的学生是不是穿着黑色夹服,黑色裤子。办事的速度让人满意,很快就锁定在一名叫邹清荷的优等生身上。
“他是一位三好学生。”教导主任重复肯定地加了一句,“他的话是信得过的。”
三好学生在柳下溪眼里根本没有任何诚信的份量。
第3章 红色的雾-03
柳下溪透过窗户看着走过来的少年。迈着轻快的脚步,带着朝阳般的笑脸……
不像乡下少年,不像目击死亡现场的人。普通人看到尸体都会受到惊吓……“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柳下溪有这个疑问。脑子里同时记起刘华所说的:“胆子特大。”如果他真是第一目击者,胆子还真不小。
没错,这世上不论出身,就是有一小撮人,胆子特大,天生爱冒险。
少年是清瘦的,有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不分明的轮廓。在同龄人中个子算是较高的。到底是县城人,肤色是浅淡的嫩黄,却有营养不良的菜青色映衬在肤色里,使整个人有了一层眩目的色调。
教导主任对这少年特别轻言细语,态度温和。“小邹,这是县公安局的两位同志。听说,今早你回学校时发现了一具尸体。想询问一下情况,可能会误了你下节课,不过没关系,我会让老师给你补课的。”
“谢谢吴主任。”少年笑眯眯地点点头。这样懂礼的好学生是教育者的骄傲。
教导主任没有意思离开,坐着纹丝不动。不知是好奇还是在下意识保护学校学生不被警察荼毒……真奇怪,明明是为人民服务的执法机关,这里的百姓却畏惧着他们。是谁在他们的互动关系里竖起了墙?
“吴主任,你们这里的人,见到尸体好像不怎么害怕。”柳下溪笑了笑,把声调放柔软些,这地方的人还真是怪呢。
“常见到,没什么。”教导主任放下手里的茶杯,防备的神色少了许多,“谁家没有亲人过世呢?这条河上啊,常有尸体漂浮。你知道么?女尸是仰天,男尸是俯在水里的。”说得居然兴致勃勃的,若是刘华有他这么肯说的话……那个人到底隐瞒了些什么?“……前几年芦苇场……那个啊……”(以下略去数百字)
面对教导主任的滔滔不绝,柳下溪结舌。
名叫邹清荷的少年,一直带着微笑,静静地听。等主任结束了他的长篇后,他再以:“只要不相信鬼神之说,自然不会害怕,用平常心就好了。”作为总结语句,主任对他的话很满意。
邹清荷的普通话还算可以。算是柳下溪所听到的最接近标准的一位了。他倒蛮大方的,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来。一双大眼左右上下,好奇地打量着柳下溪。至于李果,面熟啊,说一句实在话印象深刻哩,整个县城也只有那么大。夏天在车站背着冰棒箱卖冰棒时,自然见过警察严打盗窃犯在车站进进出出。何况这家伙还在追求姐姐,欺善怕恶没有担当的实习小警察。清荷故意装作不认识他。
“我想单独跟邹同学谈谈。”题外话过多了,时间过得飞快。柳下溪把目光盯上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有些尴尬,到底是教育者,笑容僵硬也能轻松拉下。
柳下溪面容一正,拿出小本子与笔,开始记录。先扫了邹清荷的左手腕,那上面有表:“邹同学,请叙述一下有关在河堤上发现那具尸体时的详情。”
邹清荷坐正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隐去:“我是早晨五点五十一分出大门的。哦,不好意思,我有看表的习惯。”他抱歉地笑笑。
柳下溪鼓励地朝他点点头:“这是好习惯。”
“今天早晨雾很大。我虽然很熟悉这条路,骑的车也比平常慢了些。雾在河边是更厚些,根本看不清河面,昨晚下过雨,路面有些滑,我是骑在中间粗石子上的。在六点二十七分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胎爆了。这时的雾散了些,多少能看得清几米远的地方,我才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按这样下去怕是到学校别说上早自习了,连第一节课也会缺掉。到了六点四十九分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那是一辆拉红砖的车,于是我就站在路上拦车,司机开始是不同意,其实他的车厢也没有拉满砖。到底是好人,他最后同意载我一程。我上车的时候是六点五十四分,我是蛮急的,没有心情望四周。你坐过拖拉机没有?”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柳下溪没有料到他说得好好的,却来这么句问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旁边的李果一直不是很有兴趣听他胡诌,不耐烦地插了一句:“坐过,那有什么稀奇的。”
“是哦,你坐过?”邹清荷对李果挑眉斜眼。
李果嘴一撇转过脸去。
“他们一定认识,而且相互看对方不顺眼。”柳下溪这样想。
“我没坐过拖拉机。”他坐过不少交通工具,唯独没有坐过拖拉机。
邹清荷略带讥诮的目光扫了他们几眼。
柳下溪看懂了少年目光里饱满的轻蔑。有了这样的认知:这少年看不起他们,从心里鄙视着他们。这种成见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坐过。”柳下溪温和道。
邹清荷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双手上,那双手是没有做过粗重活的,纤细、修长。
“拖拉机坐起来很不舒服,颠簸得很。坐在上面很痛,我要抓着自行车又要抓住拖拉机的拦杆,不然就会摔下去。拖拉机的噪音极大,盖住了周围也许存在的声音。当时我其实没有闲暇观察周围的,那只是碰巧。”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盯在茶杯上,柳下溪就把自己那杯没有喝过的推给他,他也不客气。那茶杯已经凉了,他一口气喝下去,舔了舔舌道:“好茶,是今年的新茶,应该是清明节前的头道毛尖。”
在柳下溪眼里,这少年善长讲故事呢,总在关键时刻打住。
这时,上课铃响了。少年把目光从茶杯上收了回来。
“那时,河面的雾有些淡了。近处的水面可以看得见影,但远处还是雾茫茫。”然后,他又住了口,把目光转向窗外。
柳下溪没有催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你们,一定从司机大叔那里听到了,是我发觉异样叫他停车的。我,先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前面的江面某一处突然出现像是放过鞭炮后的带着褐红色的空气。当时,我看到就是那样的雾。正确来说就像是烟花过后的黑幕的颜色。是手动柴油汽船打火留下的尾迹,在浓雾里形成的颜色。我在类似的早晨见到过好几次,消失得极快。好奇,留上了心。其实这原本也是常有的现象,并没有特别的地方。留上心,只是觉得有点意思,是很奇怪的感觉,没有可以说的理由。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在发生。这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大约在七八分种后,我就看到了有人倒在那里。当时,我觉得不对头,这么冷的天没有人会睡在外面。何况,昨晚还下过雨,若是生了病也只是倒在路上不会倒在斜坡下,就算昏了头也应该是头朝下而不是头朝上。若是弃尸,也会扔进河里不会放在坡上。
“当时,司机大叔不肯停车,都过了再倒回来的。司机大叔不想多事,不肯下车,我是自己一个人下去的。那草还是湿的,想必现场留下了我的痕迹让警察大哥们伤脑筋了。尸体是男性,大约四五十岁,我不认识。对了,发现尸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尸体是凉的,也就是说死者不会是三十分钟内死亡的。衣服只有地面那边比较潮湿,裤子比上衣湿得厉害,特别是屁股那位置,表明他在湿地上坐过。我当时的感觉是:有人故意让尸体尽早被人发现。伤口附近的血已经成了黑色,只是草地上的血与伤口上的血不对劲,没有人血那么鲜艳,更奇怪的是没有足印也没有其他的痕迹。”
柳下溪认真地看着邹清荷。这少年表情很丰富,一会儿双眼发光,一会儿脸色又阴沉下来。大多时皱着眉头,很认真地与他对视。
“当时,给我的第一感觉就好像死者是故意自杀的一样。不合理啊,总觉得不对劲。”话说回来,他好像不喜欢这样的结论。“你认为呢?”他反问了这么一句。
李果在他详细形容尸体的时候就出去了,显然是不喜欢听。这位本县城武装部长的什么亲戚的高才生对破案一点兴趣也没,当警察纯粹只是为一份工作。
“你喜欢玩推理游戏吗?”柳下溪笑了笑,这少年脑筋极好。叙述也有条理,还加上自己的猜测,是容易误导别人的那类人。
这话显然打进了邹清荷的心里,他不好意思地玩转着茶杯:“有看一些推理小说,柯南道尔、横沟正史、阿加莎的作品我都喜欢,最喜欢金田一耕助。”
柳下溪也喜欢,话匣子打开了:“我有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阿加莎与横沟正史的倒不全。有《女王蜂》、《八墓村》、《恶魔吹着笛子来》。”
“《八墓村》、《恶魔吹着笛子来》?我没有看过。《女王蜂》看过,还看了《犬神家族》与《本阵杀人案》。”
“自己买的吗?”
“不是,在图书馆借的。不过,图书馆里不多,才那么三本。”很遗憾。
“横沟正史的书我倒有个七、八本,其中还有《狱门岛》、《夜光怪人》、《百亿遗产杀人事件》、《化装舞会》。”柳下溪记得不那么详细。
邹清荷双眼发光:“警察大哥,借我看!我叫邹清荷,‘刍’加‘卩’的邹、‘清水’的‘清’、‘荷花’的‘荷’。大哥你呢?”
他的姓名柳下溪早就知道了,这算是两人的正式自我介绍。少年是慎重的,柳下溪也认真起来,几乎忘却这种认真介绍自己的名字地严谨。
“柳下溪,‘柳树’的‘柳’,‘上下’的‘下’,‘溪水’的‘溪’。”
邹清荷笑道:“好名字呢,柳大哥。”
简单几句对白,立即就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少年的眼神也少了先前的防备、轻蔑与不以为然。
“当时在现场,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什么?”柳下溪把话题扯了回来。
把他当成自己人的邹清荷没有隔阂亲切多了:“干净利索,被割断的是颈动脉。理论上血应该流得不多。实际上血流太多了,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血在流动……死者的左手是红色的,也就是被割颈动脉的时候不是立即死亡,他还用左手按着伤口,阻止血流。如果,这里有职业杀手的话,我还以为是职业杀手干的。当然,这里应该不存在这种职业,自杀肯定不是。首先,伤口不对(他自己拿起笔,装着割动脉),试一试应该是由上到下,但那伤口却是由下到上,也就是说,凶手当时的位置比死者高。死者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很明显他与凶手是认识的。”
邹清荷越说越兴奋。“我觉得,应该从死者身边的熟人查起;我觉得,凶器应该是刀片。”见柳下溪不明白,他挑挑眉,“客车上扒手们的专用武器,我就有同学买来削铅笔,不是刮胡刀上的那种刀片,单面的,用食指与中指夹着,或者含在嘴里都可以。我就有看到扒手把刀片含在嘴里,他们也不怕割破舌条。特利,再硬的皮也能干脆地割破。”
这孩子……一双眼到底在看些什么?
“还注意到什么呢?”
“回想了一下,尸体的位置应该与红褐色的雾在位置有小段距离。我原先认为是凶手杀人弃尸从水上逃跑。后来一想。不对呀,时间上不对啊。也没有理由啊,水上讨生活的人怎么会把尸体放在岸边?应该直接丢进水里,随水流下,而且尸体泡在水面也不容易确定死亡时间。其实,水里的浮尸是没有人管他的,听说流到下游,好心的人随便就埋了,很少有人报案。”
“如果,附近有汽船就有可能听到什么,甚至目击凶杀案。”柳下溪整理了一下资料,他记载得详细。
抬头看见邹清荷清秀的眉毛打起了结。
好心地问多一句:“怎么啦?”
“出了这桩凶杀案,走过河堤的时候会心里发毛。这几天我打算借住在宿舍,星期六下午,我能不能找你借书看?”
“好啊。”原来,这少年也不是胆子大到能包天,也会害怕哦。柳下溪看得出邹清荷恐怕是以借书为名目,更关心这案子的进程。关于这案子,他也没有话好说,连现场也没有看到。恐怕要等法医的报告出来,才有机会见到尸体吧。看得出大队长是信不过刚从学校毕业没有多久的菜鸟的。
被排挤在外的感觉,真不好受啊。
“你当时有没有接触尸体?”
“我还没那个胆呢,只是探了探有没有呼吸。”柳下溪不好意思地摇头。
“我想问一句与案子无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