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在店里的许旷一边托着尽数碎落在双手的心一边陪着严嘉又啃了几个凤爪。严嘉化悲愤为食欲,后来终于忍不住叫了一盅花雕,恨不能提壶饮尽。许旷倚着椅背看着他的佯狂姿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严嘉浇了一口酒朝许旷说道:“应该叫上五斤熟牛肉,撑死我吧!”他打开手机伸到许旷面前,哀叫道,“谢谢?什么谢谢?我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好哇!”他抱着手机喃喃道,“我去看看她朋友圈,这家伙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啊!我要看看!”
他把脸贴在手机屏幕上,半晌抛开了手机哀叹:“完了,就是个机械降神,莫名其妙冒出来的npc!还是说我才是人家爱情游戏里的npc啊?炮灰!”
许旷看着被他放大好几倍的安思微的照片,手指一挪,了然地笑道:“和她在一起bbq的人里就有俞明隽,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
“真的?”严嘉凑过来扫了半天,“哪里哪里?”
许旷指了指照片角落里挽着袖子弯腰在分拣烤肉的人,严嘉睁大了眼睛疑惑地说道:“真的假的?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人侧背着众人基本就在镜头外,实在看不出真面目。
许旷放下手机悠悠道:“骗你的。”
严嘉灌了一口酒啧道:“老黄酒吃口怪怪的,我们走吧,回去喝你的。”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拎起外套就往外走,许旷也站起来拍了他一把:“发疯之前和你妈打个电话,不然她满世界找你。”
严嘉满不在乎地招招手:“我和她说好了今天住在美树湾的。”
许旷只得全副武装然后被他勾肩搭背地一起出门取车。
坐上副驾驶后严嘉就开始了絮絮模式,许旷很明白严嘉这样的个性不会让他成为安思微心仪的对象。女生基本都比同龄的男生成熟,安思微虽然个子小小样貌甜美,但毕竟是lse毕业的mpa,不是17岁的小姑娘而是27岁的职业女性了。她喜欢的类型应该是成熟的稳重的睿智的,也就是严嘉的反义词,也就是俞明隽?
许旷一边开车一边想起安思微和自己说起走错了线路生生翻了三四个山头然后像天外来客一样降落在山民面前的经历,那时候她神情飞扬眸光流转,是个自信开朗可爱的天之骄女。她和俞明隽站在一起,她挽着俞明隽的手臂,拍下来完全可以做成语词典的配图,来直观表现一下“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等等成语的意思。
而一旁的俞明隽呢?
别之久矣别之久矣,他老啦!许旷想,他真的老了。
一旁的严嘉已经被表哥忽视了一程,非常不满,等他开始关心窗外的风景时讶异地发现这居然是回自己的房子。
“喂喂喂!什么意思!带我去你的大house疯一下好嘛!”严嘉拍着车窗吼道,“我在自己家撒泼到头来还要花钱请人打扫啊!”
许旷哼了一声:“在我家撒泼那就是我花钱请人打扫了。”
“帮帮忙啊!你那么那么那么多钱!还有,我家里可没有那么多藏酒,我去哪里喝啊?”
许旷抽出手拍拍他:“冷静下来吧,好歹一个金融业巨子,得失在指缝里来回都是千万亿数,想开点,回家早点睡,明天就上班了。”
严嘉拿手盖着脸说道:“那也不是我自己的钱,还有好多是你的好嘛。哎,说真的,要真的给我几个亿……”他顿了顿,“我还是想要小安。”
他不说话了,许旷无声地叹息了一下,载着这个半痴半癫的便宜表弟回到了美树湾。
尽管严嘉的妈妈竭力反对,回国后严嘉还是搬出来住到了爸妈准备的婚房里过上单身汉的生活。许旷从薛桦身体里醒来,接着的养伤和静养都在严嘉的这套房子里。这里和舅舅舅妈家离得近,两个长辈可以过来看望,严嘉也能帮着表哥休整情绪,更何况这里地处闹市,比薛桦自购的别墅要热闹得多有人气得多。除此之外最让许旷庆幸的是,这是个两居室,薛桦的妈妈严芳菲女士在休息时间都住在酒店里。
比起原本就近年来和薛桦见面较少的舅舅舅妈及表弟,薛妈妈虽然和儿子几无联系,但是母子亲缘毕竟割不断,许旷很怕在她面前露出破绽。然而叫他庆幸又为薛桦感到悲伤的是,严芳菲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自责和痛苦后,见到了伤势渐好的儿子,又充分回忆起了他父亲和那个外国老女人带给自己的背叛和屈辱,清明给父母祭扫后匆匆飞回了加拿大。许旷觉得如果是薛桦被救了回来,然后看到母亲这样的表现,再割一次腕是绝对有可能的。
许旷和严嘉坐着电梯直接从地下车库到了十楼,严嘉的房子是一梯两户,开了电梯门就到玄关。严嘉甩了鞋子趿拉着拖鞋去找水喝,许旷无奈地帮他把鞋子摆放好,以免舅妈看见又是一通唠叨。严嘉端着水杯看他给自己整理玄关,笑着说道:“阿哥,你怎么这么勤快啊!以前手边四五个助理呢,都不给你干活?”说着他打开手机划了几下,“我去和小朱说,他的前老板现在脱胎换骨,从剥削阶级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劳动人民。”
许旷直起腰来笑笑,心想可不是脱胎换骨嘛!
他看着严嘉喝水的傻气样子,有点心疼这个傻小子。看得出来他和表哥的感情很好,但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他为之骄傲的表哥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到这里许旷有点出神,会不会薛桦此刻也在另一个身体里?
他无来由地打了个冷颤,真的是都市怪谈了。再一想,自己也是都市怪谈的主角了,怕什么,如果薛桦的魂灵尚在,不妨回来,叫他安心去上帝那里报到尽快开启新的人生。
新的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人生。
第五章
严嘉不会让许旷站在一旁独自忧郁,满屋子都能听到他在卫生间里“啊啊啊啊”的叫声。许旷连忙跑进去看,只见严嘉凑在镜子面前扒着自己的眼皮左瞧右瞧,然后哭丧着脸对许旷说道:“捏不到隐形了……”
许旷竭力克制自己,平静地说道:“那就是掉在哪里了吧?”
严嘉撑着眼皮来回端详,喃喃道:“是不是啊?留在眼睛里要瞎的……”
许旷抱着手臂靠在卫生间的门边笑道:“我以为隐形只有女孩子会戴。”
严嘉一边揉搓来揉搓去一边嗤道:“眼镜戴多了眼镜会小鼻子会塌,严家的漂亮面孔不能在我这里丢分。”
许旷叹了一声:“你这样小安怎么会喜欢你?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也就随意穿着,怎么受得了你啊?”
严嘉确认了隐形确实丢了,然后转过身擂了他哥一下:“谢谢侬哦!别人说我就算了,你这种什么‘最性感的男人’‘最美面孔’排行榜上的状元,说我?”
他回头拧开水龙头抹了一把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爷爷奶奶是上海滩上名气响当当的大明星,传到我这里……”他摇摇头,“说出来要被打,是阿拉姆妈拖后腿……”
许旷想严嘉这回估计真的受打击了,居然这么不自信。严山和奚华凤的孙子会不好看?
“看到你,小安还是跟着那个俞老师走了……”严嘉自言自语,然后猛抱拳恍然大悟,“俞明隽啊!中实的小老板啊!”
“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大学老师之类的,原来是土豪啊!还是地王!”严嘉懊恼道,“真的是刺激太大傻了,怎么会忘了俞明隽这个名字?”
他靠在盥洗台上垂头丧气:“开什么玩笑?小安喜欢这种类型的?中实不要脸只要钱出名的好哇!”
“你做vc的好像也没很高尚啊。”许旷忍不住接了一句,被严嘉狠狠瞪了一眼:“他是吸血鬼,我是天使好哇!”
他说着推搡许旷出了卫生间:“我要洗澡睡觉,明天上班。这个世界是属于资本的,不是属于土豪的。打土豪分土地!”
许旷哈哈笑道:“政治历史怎么学的?资本家也是无产阶级革命要铲除的对象。”
严嘉探了探头:“我理科生。”
浴室里传来严嘉大声哼歌的声响,荒腔走板曲不成调。许旷始终很讶异这居然是个年近而立的男人。许旷很遗憾地没能开启26岁之后的人生,但他相信自己的28岁一定不是严嘉这样的。
严嘉的父亲严东苑是上海社科院的研究员,妈妈黎芳退休前在博物馆工作,家里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严嘉在祖父母的溺爱和爸妈的宠爱下长大,是个非常典型的上海男孩,生活对他来说显得无忧无虑,安思微的拒绝可能是他人生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挫折了。他会为了一个女孩子的拒绝疯疯癫癫一晚上,许旷回想起自己那次失恋后做了什么,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
那天的情形是俞明隽在办公室里听完许旷从心底一点点抠挖出来的告白,沉默了一会儿后对他说“首先你是男人,其次你是我一路资助的,我没有那种癖好。”
说这话的时候俞明隽的表情冷肃眼神深邃,面上如常一般平淡。
许旷不放弃,强调道:“我只是想请你不要把我外派出去,我想每天看到你,但我没有要求你和我一样。”
这时候俞明隽站起来,曲起手指顶住眉心沉声道:“许旷,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说完他稍稍和缓了语气:“你是不是还没谈过恋爱,你和我说过挺多女生追你,你嫌她们不够漂亮,我可以介绍一个好女孩给你。和女孩子谈过恋爱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平时温顺的许旷反问他:“俞明隽,你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俞明隽沉默的当口,许旷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想去握他的手,被他躲开后许旷笑了笑:“俞叔叔,我谢谢你给我一个契机说出来。其实我今天只是借题发挥,总有一天我要把话说给你听。我想要一个爱你的机会,至少是追你的机会,好不好?”
俞明隽的沉默叫许旷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他很明白这不是俞明隽平时震怒或者轻蔑的表现,俞明隽在被自己的告白困扰,说明他不是一无所动。就在许旷几乎以为俞明隽会无奈地对他笑笑然后答应他的时候,俞明隽轻笑了一下说道:“如果你对我有什么雏鸟情结或者结草衔环以身相许的想法,那我很明确地告诉你,当时资助你们十二个学生就是为了给一中和中实学校联合办学造势,这是很好的宣传和正面形象树立。而你在资助名单里的原因,无非是吴钧向一中传达了我的想法,要那种学习成绩好家庭环境恶劣看起来楚楚可怜越可怜越好的学生。许旷你明白吗?你之所以会见到我会得到我源源不断的资助,只是因为你太可怜了啊。”
俞明隽声音醇厚语气温和,许旷的心却像被他踩在脚下,被他漫不经心地碾碎了。
但是许旷还在负隅顽抗:“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感激你。只说一点,如果是按照原定轨迹成长的我,今天不会有勇气也不会有机会站在中实总部的顶楼办公室,向一个我仰慕的男人告白。更不会在他说出‘你太可怜’这样的话时不夺路而逃。俞叔叔,如果你是为了拒绝我让我干脆地断了念想,这对我不奏效。如果你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突显我的幼稚,我并不这么觉得啊。我有理由去爱一个给我温暖希望的人,更何况爱都不需要理由。”
今日的许旷回忆自己当日,心里充满了曲终人散结局浮出水面时的遗憾和悲凉。而那时的他被俞明隽强制请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继续翻起桌上待审的合同。接着晚上8点打卡下班,在集团食堂吃的晚饭。回家后他把玩着手机,最终给俞明隽发了一条短信表示愿意受派去安哥拉。在俞明隽回了“知晓”后就洗漱睡觉,除却吞了两颗褪黑素助眠完和往常无异。
他没有像严嘉一样半真半假地耍酒疯,也没有在浴室里引吭高歌。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他也不需要向其他人倾诉他今天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因为他既没有失败也没有放弃,他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是徐徐回望,五年前的他其实已经进入了生命和爱情的倒计时,只是当事人一无所知信心满满斗志昂扬。
人生之莫大讽刺啊。
许旷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浴室门口敲敲门喊道:“你注意点,不要扰民。”
严嘉还在里面鬼哭狼嚎,许旷只得提高声量喊道:“你再唱我就录下来给舅舅舅妈看了!”
严嘉听到这声后回道:“录吧录吧,儿子失恋了他们会理解的!”
许旷无法只能砰得打开浴室门,一股水蒸气瞬间弥散。他抱臂看着一手还握着莲蓬头的严嘉,悠悠道:“你边唱边洗,我给你当观众。”
淋浴房里的严嘉隔着玻璃门愣愣地望着表哥,然后把莲蓬头插回原位,一脸尴尬地朝他摆手:“我不唱了,你出去你出去。”
许旷笑了笑转了出去,这时严嘉扔在沙发上的手机亮了,许旷无意识地弯腰看了一眼,是安思微发来的微信,问严嘉睡了没。
许旷微微蹙眉,看到锁定屏幕上一连好几条来自“小安”的信息。
他扬声道:“你快点洗,安思微发你短信了!”
严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发什么了,你快点读我听听!”
许旷扫了一眼,脸色有些发沉。
“小安说什么啊?”严嘉急忙冲了泡沫裹上浴巾出来,看到许旷拿着手机抬头朝他冷笑了下说道:“你叫她带的茶叶她带回来了,说今天出门忘了,明天送你公司前台。”
严嘉把手擦干,朝圣一样将手机解锁,在对话框里打下“好的,谢谢啊”发送出去。
许旷看他一脸傻笑的样子就泼冷水道:“淘宝什么买不到?你最好认清现实。”
严嘉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没有认不清现实啊,我知道小安不喜欢我她有男朋友了。但是她记得答应我的事还放在心上了,说明她是个好人,对我也挺好。我不能因为人家不喜欢我不想做我女朋友,就一下子和一个三四年的好朋友翻脸吧?就算异性没友情,我也记着人情啊!”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有空啊?我带上表哥请你们俩吃饭,茶叶到时候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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