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放下了粥,低头坐了一会儿,疲惫地捏自己的眉心。
顾楚也不是不讲道理,见他这样紧张,便诚恳的致歉:“只是意外,以后我会小心。”
顾长安说:“天亮就回爱丁堡。”
顾楚一惊:“不……”
“你还要不了我这条老命了?!”顾长安势如惊雷,他是真的能喷出二两血来了,“真想气死我?!”
“这么大声做什么?”顾楚护着肚子大无畏的反抗,“我叫你吓得肚子疼了!”
顾长安的脸都要气歪,就如那古时苦苦哀求丈夫不要抛家弃子的下堂妇,满腹悲愤还不能大声,喉咙眼儿都挤成针眼儿了:“……那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吧?祖宗!”
顾楚不耐烦起来,他顶烦顾长安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不过小小一个外侄,身体还带着见不得人的缺陷,往时还不见他百依百顺,一有不顺意就做这副无赖相,谁还能跟顾家大爷对着干呢?他大可不必。
“我是怎样不给您活路呢?顾叔叔?!就是这个小孩今天真没有了,对您而言又能是多大的事呢?应该是我求您给我一条活路呀,是,现在您给了,只要给您这个小孩,我就有活路了,那您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啊!这小孩对我来说的意义比对您来说可重要多了,我哪能好随随便便叫她没了?!”
他只顾噼里啪啦的讲出来心里爽气,讲完才觉得眼晕得厉害,怕把刚吃下去的又吐出来,连忙闭上眼睛。
半晌,好容易平复下来,才觉出周围安静得异样。
他睁开眼睛,顾长安正望着他,眼里既无惊涛骇浪亦无黯然神伤,可暗沉沉的无端竟令他生出一些悔意来。这老家伙一手拢着毛衣下摆,一手隔着毛衣覆着藏在怀里的一双脚,顾楚这时才惊觉脚心早已被捂得热烘烘。
顾长安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了,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只把人抱到了卧室便又下了楼。顾楚听到楼下门响,黑暗中爬上飘窗看人是不是走了,却只见他在花园里抽烟,抽了许多支,顾楚跪的膝盖酸,心烦意乱,索性拉上帘子不看了。
翌日醒来,身边枕褥冰凉,没有人睡过。
餐厅桌上放着保温的早点,客厅里依旧坐着保镖,准备送他去公司,出门时顾楚留心瞟了一眼顾长安昨夜抽烟的位置,草坪上烟头早已捡得干干净净。
吵了一架压力发泄出去了,走路都身轻如燕,转让的事情也很快拍了板,对方公司也是做服装外贸的,想要做为分厂来接手经营顾楚的公司,详细谈了一个上午,顾楚不见急躁,十点来钟还叫秘书拿了茶点来吃。秘书因此有些感叹,从前创业的时候,自家老板经常的三餐不继作息混乱,如今卖了公司,倒是什么闲情逸致都有了。
下午看了厂子,便坐下来签转让合约,顾楚在尽力保全公司老职工的利益之下,其实已经不期望转让费,但对方给出的价格依然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因此没有犹豫太多他便签了字。
怎样都凑不齐三百万,他有些发愁,一些小额的投资短期收益也不理想,正式离职前他还想给老职工们再发放一次福利,做为歉意与这些年的感谢。
他这厢已是捉襟见肘,却不料孔阳的妻子找上门来了。
顾楚多少猜到她的来意,见她穿的不多,便还是叫秘书倒热水给她。这一趟她与先前判若两人,叫他顾哥,神情刚毅的像是达成目的一般:“顾哥,我听孔阳说,原先是问你借了三百万的,是不是?”
隔着桌子也不怕她看见,顾楚靠着椅子轻轻摸肚子:“是的。”
“那怎么后来又只肯借一百五十万了呢?顾哥,你是知道孔阳的,顶没用,面皮子又薄,又喜欢赌,那么大个厂子都是我在撑,要是没有我,他孔家那些家底早就叫他败完了!你看他,到这种时候了,还没有跟你说实话,他哪里只欠了那些高利贷,外面问人家私人借的也有一百多万呀!”
顾楚点点头,说:“自然是无处可借了才借高利贷。”
“顾哥,我真是没有办法了,讨债的天天来找,还找到我娘家,孔阳是一分钱都没有给我们娘俩留下的,我哪里还有钱给他还债呢。索性你把那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也借给我们了吧。”
顾楚稍一想,说:“你跟孔阳的婚内债务应该是属于他的个人债务,离婚之后你是可以免责的,让我找找……我认得一个很好的律师,你跟他讲是我介绍的,他会帮你处理。”
他从抽屉里翻出律师名片来摁在桌上推过去,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钱的事,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那你至少借得到啊,你不想想,从前孔阳帮你借过多少,顾哥,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出去工作呢,做人总要念旧情,你看看你这一身,秋冬发布会上的制定款吧?大几万不止吧?这钱花的多爽气!那你对我们怎么就这么绝情呢?!”
顾楚低头看自己的衣服,黛色细条纹直筒裤,同色系的童趣图案羊绒开衫,除了裤子是松紧带设计,并无特别之处,他脱岗半年多,哪里还有心思关注时装发布会上的流行趋势,只晓得柜子里换洗衣裤都是新添,宽松又不拖沓的设计,上衣下摆盖过小腹,裤子不束腰。往后的几个月里他的体型会有明显变化,显然一个顾承已经让顾长安经验十足。
顾楚想到顾长安,那天夜里吵架之后,竟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了,他倒真没防备这老东西心眼越来越小,统共也没说几句顶撞他的话,脾气这样大,竟不理人了。
他回神过来,从抽屉里取出仅剩的一万多现金打发人走:“你跟小孩子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但多了我确实也是拿不出来,往后呢你也不要到这里来了,这毕竟是工作场合,有事还是电话联系吧。”
好歹能将这尊大佛请走,秘书给他拿下午茶点心进来时,他伸了个懒腰。
尽管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转让公司,但见他这样懒散,秘书不免有些小怨气,忍不住说:“您好像胖了,心宽体胖吗?”
快十六周了,胖一点起来也是自然的,顾楚无动于衷的一口一口吃水果派,心想着下班前应该能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他真该走了。
第十二章
自父亲的婚礼之后,一直到农历的除夕,顾承才有时间回家来,顾兰生接机,一见面就把小少爷惹不痛快——他把两个人的身高差又拉大了。
顾兰生好脾气的护着他离开机场,一上车就被责问,问为什么近来放松了对顾长安的盯梢。
车上没有第三个人,顾兰生因此示弱:“大爷不怎么好盯。”
顾承讥笑:“你不是‘万能管家’吗。”
顾兰生不语。
顾承莫名光火,抬脚就踹:“你敢敷衍我?!”
车里空间小,顾兰生轻而易举就捉住了他的脚踝,顾承倒在副驾驶座里气呼呼看他,一双眼睛如灿星。
顾兰生脸上有些烧,别开了视线说:“车里不方便,下去再给你打。”
顾承孩子哼了一声才作罢。
到了宅子里,先去给爷爷奶奶请安,再去给父亲请安。顾长安正在书房卷了袖子写对联,几个侄子侄女陪着,听见他叫爸爸,头也没抬的应了一声嗯。
顾承退了出来,噔噔噔跑上楼去找顾楚,他已经在院子外面看到了那辆小高尔夫。
大宅的年夜饭顾家人到的格外齐,晚宴要摆三桌,顾楚原是打算不赴宴,以免与众人过多接触,但到了除夕,保镖便奉命早早的将他押送了回来,百无聊赖,他索性窝在床上抱个小铜炉看电影。
顾承一见他就往床上扑,顾楚也喜出望外:“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承抱着他的手臂跟他并排窝着,笑嘻嘻说:“有假就回喽。看什么电影呢……啊,这个,我也看了!”
“你那边院线上的早吧。”
“九月份上的。”
顾楚笑着揉他的头发:“不许剧透。才到的吗?去跟爷爷奶奶请安了吗?饿不饿?”
顾承放肆的扯着嗓子叫顾兰生,叫他拿点心。
顾楚说:“兰生不是佣人,你别这么对他。”
顾承满不在乎:“是他自己说他这辈子都给我当奴才。”
顾楚说:“我听松伯说,年后他娘家叔叔那边要让他过去学做生意,到时候他正经也是个掌权的,你对他客气一点,有这些年交情在,往后也可以有些帮衬。”
顾承听话的说:“好,我知道了。”
顾楚其实不愿意顾承与顾兰生交往太密集,毕竟顾兰生的娘家那边背景不单纯,君子之交足够,但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顾兰生对顾承的宠爱忍让是有目共睹的,关系较旁人亲近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小辈里顾楚年纪最大,关系也最远,晚宴时顾承拉他一起坐在小辈席里,顾乘松在旁低声提醒他当家的旁边特意空出了位置,顾楚不动,老管家也就没再坚持。
开席前顾长安做了新年贺词,简单的汇报了荣晟的业绩,感谢全家人一年来的辛苦劳作,祈愿来年欣欣向荣万事顺遂,这是惯例的仪式,讲完便是敬酒,之后全家人开始享受一顿丰盛的家宴。
因是远房收养,顾楚的位置极低,大人眼里看不见他,就是几个大孩子也一样不屑与他交集,他向来只认真吃饭,一边给顾承料理带壳带刺的食物。
许是前一次聚餐顾长安对他的态度太过招摇,席间竟有长辈点名了叫他过去敬酒,听到名字他都愣住了。
点他名的是顾长安的二叔,向来有些疯癫古怪,大约是看他比旁人好看些,过年便要他凑个热闹。顾楚是能喝的,十六岁时族里有同辈的男丁结婚请他做伴郎挡酒,他嘴笨老实一杯都挡不住,喝得满面桃花却始终不醉,若不是最后叫顾长安拎走,灌他的人多的能把一对新人晾下。
这样能喝,十来年都没再见他喝过了,过节这一点小酒不至于将他怎样,其余几个长辈便也都架秧子起哄。
顾承小孩子心急,见哥哥为难,不想看他困窘,立刻就想站起来寻个由头胡闹给他解围,没想他那威严的父亲比他更着急,先放了筷子:“二叔,他不能喝。”
“乱讲,小楚酒量好得很。”老头子挺倔。
顾长安脸上没有笑意:“我说了,他不能喝。”
餐厅里谈笑声渐渐降了下来,终于又有年长的人开口:“长安呐,你二叔这杯酒是敬小楚的,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我们看你也没打算让他自己成个家了,敬他这杯酒是心疼他,你不让他喝,那你就是不认他对咱们老顾家的这份功劳。”
顾老太太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怕顾长安要掀桌子,她拽着老头子的手心都要冒汗了,想要圆场子,却听得顾长安突然笑了起来。
“三叔您这话说的,我有那么不近人情?再说他这功劳可都使在我身上呢,是吧,谁能有我心疼他?实在是他最近身子不方便,喝不了酒,这样吧,既然是我房里的人,那我替他喝,来来,二叔,咱俩有时间没喝了,今天喝个够!”
他拎起酒瓶就不依不饶的过去了。
顾楚没想到这种场合下顾长安竟会开黄腔,顾承也呆了,大约除了自己这亲爹他便再没有见过更大的流氓,一桌兄弟姐妹看懂看不懂的都看着,他只得凶悍的说了句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然后再默默给他可怜的顾楚哥哥舀了一碗热汤。
顾老太太也大松一口气,给顾老爷子擦了擦嘴,继续喂饭吃。要什么脸面,关起门来又没有外人,她反正是想开了。
夜深了散席,几个男人没喝够,女眷们嫌弃的给了张小桌子让他们继续。孩子们在外头放烟花,本来祥和一片,不知怎么的就打起来了。顾承霸道强悍,学了几年散打课程,三两下就把一个表兄摔地上。顾兰生怕他除夕夜里还要抄家法,拦腰拖他走,顾长安与其他人已经闻声走出来了。
顾兰生把顾承擒在怀里,这小少爷还不肯罢休的抬脚去踢。有长辈问怎么了,挨了打的表亲哭诉说:“我只是夸承承弟弟孝顺。”
顾承大骂:“去你妈的!以为我听不懂呀?!说我刻木事亲?!你妈才死了呢!”
屋檐下立着这些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顾楚从楼上跑下来,堪堪听到那四个字,他刹住了脚步。
顾承像只小狮子:“小爷我告诉你,我妈好着呢!我妈忙着给我生小弟弟呢!你特么哪儿来滚哪儿去!麻溜回家刻你自己爹妈去吧!”
顾长安一声怒喝:“你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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