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踮脚绕开他,轻轻把沉重的垃圾袋放置在垃圾桶里, 鼻尖围绕着瓜果坏掉的气味。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没走两步被抓住脚腕。
野蛮的力道,以及粘腻的液体感。
心脏猛地钻到嗓子口, 他怕死了, 怕扑通扑通狂跳的心会嘴里蹦出来,连忙捂住嘴巴,吞下一大口气。
“喂,有没有水?”
他又被吓了一跳, 含糊地说:“有。”
“吃的呢?”
没有。
这里没多少人有资格吃正经厨师的饭菜, 他们饭店招待的都是高级区的大客人。老板的口头禅是:什么级别的人过什么级别的生活,因此厨房的剩饭剩菜哪怕烂掉也不许偷吃。
他所拥有的食物只有两个硬邦邦的黑面包。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说了:有。
张铭立刻活力四射地原地翻个跟头, 咧开一口微黄的牙齿,大力地直拍他肩膀, “走走走,吃点东西去。”
他没见过这种人。
d区是一个很规矩的区域,比荒废区本分,又比娱乐至上的c区朴素,每一个人都静悄悄地、灰扑扑地活着。张铭的大嗓门像尖针一样刺得他耳朵发痒,总忍不住左顾右盼, 怀疑这音量太大会招致人道毁灭。
张铭吃掉他两个面包,送他几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外加一句保证:等我以后当老大,还你两袋米和两块肉。他没敢当真,连连摆手,舌尖还残留着张铭所描述的生活——那种活生生的味道:走路得大摇大摆从路中心走,眼睛要瞪得圆,大嗓门、硬拳头,全区人低着头从你身边灰溜溜地逃跑。
太可怕了。
也太遥远了。
后来张铭不知有意无意地又在这条小巷打过几次架,输输赢赢的,每次都要吃掉两个黑面包。没到两个月,他的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打架呢?
打架那是往上爬的必备素质。
素质,懂吗你?
张铭支着一条腿坐在冰箱上,口里咀嚼着面包,自以为桀骜不羁地拨了拨刘海。
像冒充老虎失败的人杂种猫。
他没好意思说出真正的心里话:那你去别的地方打架行吗?
“你叫什么名字啊?”
张铭问。
他愣了愣,低低地回答:“钟宏。”
“你爸妈给起的?”
张铭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陌生,又恶毒。
他摇头,“我自己起的。”
只有与父母身处同样等级的小孩才有机会在父母陪伴下成长,或者父母愿意陪同来到低级区域。父母起名代表属于这一类人。而自己起名则代表他是完全独立的,是从十岁起独自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生命。
张铭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仿佛写着:这才对嘛。
他们便这样慢慢熟络起来,自然而然地。张铭帮他教训私下里动手动脚的胖厨师,他也救过张铭的场子——大胆私留了点剩菜,以此招待‘兄弟们’。
后来饭店关了。
后来他做厨师,也结婚了。
张铭仍旧是那种夜半三更将门砸的框框响,丝毫不顾打扰别人,步步生风的走进房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再翘起腿要求好酒好菜的男人。
他一直没当上老大,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从胆小乖巧的家养女到泼辣野蛮的野外女、什么类型的都有。
“不结婚吗?”
他问过他。
他嗤之以鼻,“东街那个秃头一天不倒,老子一天不搞家。”
可是他到底没能成为街头唯一的恶霸,没能实现梦想——自由地打家劫舍——因为他在生死关头觉醒异能,准备前往a区。
“等我混个样子,还你的米和肉。”
张铭走了,再没有回来过。
大约有二十多年,张铭的名字和身影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张铭那张烂嘴骗入伙的年轻人们,有时吃不起喝不起仍然跑到他家来。不过谁也不像张铭,他们局促不安地坐在饭桌前,面对女主人温和的笑脸,两只脚在桌下别扭地打结。
没人有张铭那份理所当然的粗鲁。
平淡无奇的日子结束在三十年前的冬季后。伴随着一句歇斯底里的大喊——异能者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从远到近,他家的门被砸开。他们躲在地下室,一家五口彼此捂着嘴,头顶上传来脚步声与尖叫声。
冬季是野兽发狂狩猎的季节,而冬季后则有一个属于异能者的狩猎之夜,死伤无数。异能者不常来d区狩猎,因为他们的等级连泄愤都不来劲。
寥寥几次来,他们也不知道d区人人有地下室,人人习惯在黑不见五指的地底下生活,所以收获一般。
但这一次他们耐心地摸索到地下室,将他们一个个拖出来,挑中女人和未成年的女孩,用刻薄的言语和动作侮辱她们。他冲上去,被突然冒出的火点燃头发。孩子的妈妈尖叫起来,孩子们吓得又哭又闹,他们哈哈大笑,把女人当作球一样相互推来推去。
他去厨房拿刀,刀却自己漂浮起来,径自在他背部扎了下去,尖端从身体的另一边露出,血无声无息地染开一大片。于是他摔了下去,感到有无形的重物压在背上,再也无法动弹。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
越过狰狞笑脸,与往昔的喜乐安平,明白绝路近在眼前。他应该就此闭上眼睛,等着死。偏偏眼珠子不适地挪向窗边,他看见他从外面经过。
张铭。
时隔二十多年的对视,他使出浑身力气大喊:“张铭!”
张铭慢慢地止住脚步,在原地站了两三秒之后对年轻人们说:换一家。
对方年轻气盛不容他人打岔,二话不说运用异能,三两下又败下阵来,最终带着气离开。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妻子身旁,发觉她奄奄一息。他们的女儿已经断了气,外表看着完好。那些异能者拿她做实验,控制火只在皮肉里头烧,把五脏六腑大小肠烧做废墟。
“救救她。”
他握紧她的手,无疑在向张铭求助。可张铭仍站在外面一动不动,不过是动了动眉毛,“你有三个小孩,只死了一个。”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没有心思反驳。不管怎么样,他只有一个妻子。他这样想,也这样说。
张铭却问:“有没有吃的?”
还是那样理直气壮。
因为力量,他变得喜怒无常,不再是记忆之中述说着霸主梦的瘦小子。
他现在是狼,走到穷途末路,六亲不认。
而他。
他任由女儿的尸体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法安慰伤痕累累的年幼双胞胎,也无法陪伴着妻子。用发抖的手做了几道菜,原材料是下周准备带去店里的,他们从来没吃过的好肉。
他以为他会高兴,好歹念旧情。
张铭却仅仅吃了两口,放下了筷子,神色怪异地说:“你的手艺还是很好。”然后站起来,说谢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一瞬间移出老远。
他拼命追着叫着,要不到一个转头,更别提出手相助。等他放弃念头转身回家,她已经没了呼吸,皮肤变得冷硬,手指不小心用力过大便会留下青色的一小块。
肌肤凹陷下去。
再慢慢地、慢慢地、死气沉沉地变回原形。
他嚎啕大哭,抱着僵硬的尸体,以生平没有过的音量大哭着,眼泪一点也掉不下来。他决定憎恨异能者,也憎恨张铭。
一恨七八年,夜夜入梦。
后来张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不是死在他手下。
听说是冬季行动中处事太张扬,执行任务被抛下,结果被野兽撕成碎片。那种在区域间穿走贩卖消息也偷运物品的人找到他,给他一大笔钱和一个光脑。
张铭的光脑,和钱。
不知道张铭为什么给他这些,也不想知道。他把它们放在储物柜里一直没动,过了两三年才无意间翻出。
光脑里有张铭临死前的脸,成熟化的五官彻底脱去孩子气,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此时趴伏在地上,野兽踩在他的脊背上,居高临下的目光竟透着几分不屑。
阿宏。
他嘶哑地叫着,令他死去好久的心脏生疼一下。
以前张铭老这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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