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这深宫之中的纠葛比之朝堂上更是杀人于无形,若弘昭只是个妃子的孩子,又或者他一直不曾得到过皇帝瞩目,那么他只要明哲保身、立身于事外,尚能有安稳生活的机会。可他偏偏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偏偏这皇后是皇帝一生挚爱,即便是逝世多年,皇帝也为她保留中宫主位不曾在册封,更何况,弘昭从一生下来,就得皇帝份外喜爱,十岁就已经封了太子,早就惹下了无数嫉妒。
弘昭能安稳活到今日,还得感谢皇帝对其他人的冷酷无情。
当年沈展翼和琅明义被皇帝钦点作为太子伴读入宫的时候,太子还体弱得无法下床。
那一次弘昭当真是死里逃生。
细节情况沈展翼并不十分清楚,只是知道太子病重时,太医诊断为慢性中毒。之后的搜宫中,竟搜出浸了毒的熏香、用具无数,连惯常习字用的墨水都不落下。竟是有人这般想要他的性命。
这些东西绝非一朝一夕之间出现的,更不可能是一人所为,皇帝没有细查,将太子宫中所有宫婢、太监全部拖到火场凌迟,还让宫中上到嫔妃下到奴才每日观刑,只说,今后若是再有人谋害太子,无论是谁,全都一般处刑,且要株连九族。
自此之后弘昭才算安稳活命。
这些年来,皇帝都不曾对其他皇子多留意,可如今却突然对弘举青眼有加,其中关窍虽脱不开淑贵妃后宫得宠的原因,但也是弘举抓住了这次赈灾的机遇。
一个能牢牢抓住仅有的机会的人,必定是个会有成就的人,必然是一个强劲对手。
而这对手如今又得重臣襄助,更是让人不能也不敢轻视。
弘昭明白,就算皇帝再喜爱他,他若是不能尽得人心,德能不能服众,那么被从太子甚至是将来的皇位上拉下来也是迟早的事,到了那时,便是死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他怎么能不忧虑。
而眼下,沈展翼也与弘昭一样,对于这突然就得宠的茂亲王弘举心生戒备。
这其中固然有为弘昭担忧的成分,而更多的也还有为了整个沈家和金万两。
闵启元能攀上这门亲事自然能量不小,如今又有正得宠的皇子助势,朝中几乎已经可以与沈家分庭抗礼,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他没心情参与进那些无聊的应酬,只让人将马车停在了离亲王府不远的一条背街里,借着这机会观察着动向,在心里将朝中的情势也重新梳理了一番。
他必须每天都保持着高度清醒的状态,才能保证在闵启元有所行动的时候能占得先机。当初自己到底是没有那样强大的能力好好的保护他,但现在他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成长,已经生出坚实的臂膀,他已经可以为当初做不到的事做些弥补了,他发誓要用尽全力,也要护得他一世周全。
日过晌午,宫中的仪式完毕,弘举与王妃的队伍正浩浩荡荡的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向着王府而来。
沈展翼整理了一番思绪,下了马车,眉头舒展,挑起嘴角,露出风流不羁的一张笑脸来,摇着手里的一把折扇笑吟吟的往王府走去。
玉华大街上,弘举骑在马上,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色红润,微微昂起的头展露着志得意满的光华,目光如炬,扫过两边接迎的人群,却未露一丝欢喜。
沈展翼随意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越过弘举看向他的身后。
大红的宫纱将马车装点得华美喜庆,车上盘坐着的正是如今的茂亲王妃闵秋柔。
遥遥望去,只见她凤冠上的珠帘闪着柔和的光,将她一张娇俏的脸藏得半隐半现,看不出神色。可即使隔在百米以外,沈展翼还是觉得那珠帘之后有寒光射过来,让他禁不住的觉得脊背发寒。
弘举翻身下马,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而已,身边一众人的却也是赞不绝口,说那身姿如何的潇洒,将来必定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功勋,笃定得就像是全部都未卜先知一般。
沈展翼面上也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是嗤笑着。果真还是家里那小气鬼最可爱了,就算是占便宜也是大大方方的,哪来的这么多恶心的、言不由衷的谄媚。
众人说笑着送新人进屋的时候,弘举突然在门口回过头来,那目光直逼沈展翼的方向,与他四目相对,闪过一刹那的凛冽,而后笑笑。
那笑里似是明了,似是挑衅,又好像是藏着愤恨。
沈展翼一时捉摸不透,只依旧挂着他的笑脸不变,拱手随着众人恭喜。
接下来的喜宴自是热闹非凡,年轻的揣度着新郎官的心思,说笑着起哄;年长的则全部一色孺子可教的赞许表情,酒过三巡更是一副自家儿子哪怕有茂亲王百分之一的好也于愿足矣的样子!
沈展翼也随着几位老臣的公子上前敬酒,假模假样的笑道:“茂亲王真是好福气,王妃可是咱们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才女,你这一成亲,且不说伤了多少少女的心,连我们这些世家子弟也都是好不失落啊……”
“沈小公子这可是说笑了,谁不知道你是佳客入幕,刚刚喜得贵子?”弘举深深看了一眼沈展翼,也笑着回他。
“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里那位小气的紧,哪里有闵大人千金这样端庄贤淑,不说也罢!来来来!咱们共同敬茂亲王一杯,今后还希望茂亲王能多多照顾、提携,让我们也能像茂亲王这样得意,哪怕一次也好啊!”
众人附和着笑他道:“沈小公子还不得意吗?那我们就更没面目自处了!”
一番相互的恭维之后,弘举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站在沈展翼身边低声冷笑道:“沈小公子太谦虚了,你若是想要,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你说是吗?”
沈展翼垂目,恭恭敬敬道:“茂亲王抬举了!”而后看着弘举在众人簇拥之下去了另一桌。
这对话,大家都只当是场面话,没有人放进心里,听过了就算了,反正无论是茂亲王还是沈小公子,他们都不敢与之相比,也比不过。
但这话里玄机,却让沈展翼扑捉到一丝信息。
表面上说的是他的家世背景了得,可是实际上说的却是他拒绝、得罪了闵秋柔。那么这桩亲事,双方心里自然是都清楚的很,根本不是什么良缘天成,更不是郎情妾意,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而已。
而自己和弘昭就是他们两人的共同敌人。
沈展翼抿了一口酒,站起身悄然离开了。
真可惜了那些陈年佳酿,白白浪费在这种没有喜气的喜宴上,喝在嘴里都不是味道了。
沈府里如今最热闹的院子就数沈展翼与金万两所住的东苑。单是保护金万两父子的就有十几个,再加上三四个照顾小少爷的奶娘、老妈子,一院子的人,便是这样,老相爷和沈父一下了朝就往这院子里跑,沈母更是整日整日的守着小孙子不愿意离眼。
今日更热闹,姑妈带着两个表妹也跑来看沐晨。几个女人围着个小肉球叽叽喳喳的没完,沈展翼一进自己院子就被眼前这繁荣的景象吓了一跳。
“离沐晨百日不是还有几天的吗?怎么今日倒像是正日子一样的热闹了?”沈展翼回屋内换了便服,问金万两。
“姑姑说,沐晨百日的时候得穿她做的鞋,特意先过来量了尺寸的。”
“那正好,让姑姑连帽子、衣服、被子也都做上几件好了!”
“额……其实这些东西也用不了几个铜板,这点钱还是不要省了吧……”金万两想了想道,要是因为送过了鞋子、帽子就少了份礼金,可就不合算了,还显得他小气,无论如何他也是沈家少主的身份呢,太吝啬了也不是很好……
沈展翼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这时候怎么还大方起来了?”
“……我这好歹也是以免因小失大嘛。”
“姑姑这人最讲究排场面子,她做得东西必定是金线银丝、珠光宝气,随便一件也值好些银子,你要不要?”
“!……”
这样一说那还了得?金万两立即就满脸笑容的拿着扇子给那围在沐晨周围的女人们扇凉讨好去了。
说起来,这扇子仍然是当初沈展翼送他的那一把,那时候虽然不知道这扇子出自货真价实的沈小公子之手,但因为看起来也还是把不错的扇子就好好的留了下来,现在倒成了两人之间少数能不离手边的礼物之一,那金牌虽然更拉风,但毕竟功用实在特殊,和这扇子没法比。
等金万两知道了这扇子价钱的时候,用得就更美了,扇出来的风都觉得格外的凉快。
现在正好用来溜须,笑眯眯的看着几个女人的眼神份外的热络,简直就是满眼的钱字。
沈展翼微笑着倚在门口,看着一院子的热闹,心里因为刚刚那场预感不妙的喜宴而留下来的阴影少了许多。
算起来,金万两其实从来没有怎么可以讨好过他,倒是占自己的便宜总是很积极,可那点财迷的小算计在他的眼里真是小儿科到可爱,他根本不需要费心思琢磨,只要时不时的拿点东西在金万两眼前晃一晃,就能看见他眼冒金光、激情亢奋的模样。明明自己已经是沈家的当家小家主了,可那占便宜最大的性子还是改不了。
当然了,他根本不需要改,沈展翼就是喜欢看他为了那一点点小便宜上蹿下跳的样子,竟是比什么都让他暖心,而这暖心里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沈展翼就是想让他每天都有这样欢乐的心情,每天都沉浸在这无尽的欣喜里,就算无法弥补自己无能为力的那十年,至少在今后的时间里,他都不介意每天将心思用在让金万两高兴这件事上。
沈展翼无端的又想起十年之前。
☆、第 3 章
那一年他跟着爷爷去过曲周。
那一年,金万两的父亲也去世了。
爷爷默默坐在临街的茶楼包间里,透过街边那刚开了花的杏树看着金家的一切动静。
那时候的金万两十二岁,消瘦,茫然,站在一群成年人中间,显得那么无助与慌乱,而那眼角硬生生忍着的泪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他看得那么的清晰,以至于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里,常常还在梦里出现,带点倔强的、用力瞪着的眼睛,叫他那时候突然就体会了什么叫做揪心。
指尖刹那间如被针刺,那痛轻微,却在正午耀眼的光线里一直痛到心口上。
他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爷爷。
向来笑脸迎人的爷爷那一刻却是目光深远,犹如入定,眼前看的是金万两,却又好似看着的是别的人。
沈展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片刻,那些围着金万两的人群里突然站出个男人,腰肥体壮,挥舞着手上的算盘,似是指挥下人要冲进金家。金万两与金满仓在那些人的冲撞之下滚倒在地,顿时门口乱成一片。
那些人并非是来祭奠的,而是来讨债的。金家片刻之间就被搬得空无一物。
金万两只咬牙站在大门口,脊背挺得笔直,眼圈红着,泪却终是没有在人前落下来。
“爷爷……”
“……”老相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也没有行动。
“爷爷,您为什么不去帮帮他?”沈展翼有些急。
“……时机不到,我们不能帮,”老相爷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帮了,只会让他惹上更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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