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详了我一阵,似乎在揣度我声音背后的话。我解释道:“这和吴警官的询问没有关系,只不过顺便问一句。”她轻轻点了点头,唇间吐出一个无声的“哦”。我接着问:“他现在人在哪里?听上去就在附近。”
“他在金沙江路上的装璜公司里,在17楼可以看到公园边上的马路。”
我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但是远处一片高楼,显然不可能看见马南嘉到底在哪里窥视着我们。
“有什么事情吗?警官?”林老师很平静地问。
“恩我不是警官,对不起。”
“小吴,我们要先走了,你和林老师去那辆车上吧。”陆凉建议道。
他应着,推开面包车门,用胳膊护着记录本。林彤随后跟上,优雅地跨出车箱,撑开伞,遮在小吴的头顶。后者显然不习惯如此优待,推让了一阵,然后两个人一起撑着伞走到另一辆警车边上了车。天黑下来。迷朦的小雨中,人影显得有点模糊起来。
“很好的伙伴,有教养,通情达理…”马南嘉对妻子的评价,不知不觉中一句一句涌上我心头。该死的脚踏两只船还满心自得的家伙!我不由得开始嫉妒他的好运。
车从公园门口开出时,我看到停车场上有一个有点熟悉的标志,好象是几何图形什么的。灯光很黯淡,我也没有看清楚,很快警车就开上了干道。
经过离803只有几个街区的地方时,我对开车的陆凉说:“让我下去一会儿。我有点私事,马上就回803。尸体送到了让李斌先准备起来。”
“你可别耽搁了,”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在路口跳下车,不顾门卫怪异的神色,抹着脸上的雨水,走进轩月华庭的大门。我用钥匙打开门时,里面暗着灯。“泰雅!”我心里呼喊着,脚步不停地跑进卧室,打开灯,床上是空的。我的心砰砰地跳着,不仅仅是因为走得快。这时传来水声。我返身奔进发出声音的卫生间,还没开灯就听见略哑而颤抖的声音问:“谁?是谁?”
我打开灯,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门口,似乎还在梦中游荡。渐渐的,他的脸上有了生气:“朱夜…朱夜!是你?”
刹那间,堵在我胸中、让我呼吸困难的东西一下子落了下去,砸在我胃里,使我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气流开始顺畅地出入我的咽喉。
“真的是你?你来了?”泰雅孩子气地追问着。见我不说话,他的脸色黯淡下去:“你来…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非要看到他还会动弹、听到他还能说话,才能顺畅地呼吸。我清了清嗓子,沉咛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台阶,可以让我讲出听上去比较合理的话:“有个问题,我想你也许会知道。”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咳嗽一声,接着说,“根据你的经验,是人和人之间精液的气味相差大,还是精液和别的体液之间的气味相差大?”
泰雅脸上的表情,就好象看见送进炉子的烤鸡拿出来时变成了烧焦的蟑螂一样,他呆了一会儿,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问:“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一个同事说起,谁都不知道,所以随便问问。你呢?知道吗?”
“你真是…唉,怎么说呢…”他伸手抹了抹脸,“人和人的味道相差很大的。有的人的味道很恶心。有的还可以。可是你说的相差大小,我现在哪里说得出来?你来就是这个事情吗?”
我淡淡地说,“你在干什么?”
一抹红霞飞过他的双颊。他伸手拉过泡在水里的毛巾,遮住身上的敏感部位,“没什么,我…洗澡…”
“对了,”我指指毛巾遮住的部分,“那个…弄下来了吗?”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我,随即整张脸红了起来,“你说的什么呐。我早上说的是戒指呀。太小了。喏,好不容易才摘下来,”他指了指梳妆台,“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马南嘉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变态。”
“他最好不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被搅了上来。我看到毛巾上有血迹。“可离得不远了。他把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给我看一看。见鬼!水都冰冷了,你到底在干什么?想冻死自己吗?”
“我…洗澡洗忘了。”
“少废话!你这笨蛋!洗澡都会洗忘了!戒指已经摘下来了为什么还呆在冷水里?如果是手指上,泡冷水有什么用处!”想到这里我真恨我自己当时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乱指点他,他可能已经在冷水里泡了几个钟头。隐痛深深地钻进我胃里。我伸手拔掉浴缸的塞子放掉冷水,接着打开莲蓬头放热水。流过他腿下的水打着旋,带着细细的血丝流进下水道。热水冲在泰雅**的脊背上,我听到他发出深深的叹息。
“你怎么能和这种人长期交往!”看到他的伤痕我脱口而出,“这种吃错药的变态你怎么受得了!”
“啊哟!轻一点…”
“现在知道叫‘轻一点’啦?那时候怎么不知道叫他收敛一下呢?你也应该爱惜自己。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怎么能把你伤成这样…”
“别说了,请你…”他冰冷的微颤的手指抚上我的唇,“什么都别说了。”
“至少一个星期之内不能让他碰你,吗?”我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洗必泰栓剂,戴上指套,蘸上一点石蜡油,慢慢推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反射性地收缩。“乖,放松点。”我轻轻拍打他的冰冷而颤抖的背部,他内部的温度异常地低,想必泡在冷水里很久了。终于最初的痉挛过去,我迅速把药栓推到位,然后尽快退出手指。洗过手,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
“你简直是自己找死。”我说,“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样了。听见没有?”他低头不语,目光非常柔软地落在我膝盖上,没有直接答话,仿佛在享受热水,或是别的什么。“听见没有!”我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头,他居然一点没有防备,脑袋“咚”地撞在浴室的墙上。“见鬼!你这是怎么啦!”我吼道。
“行了行了,我没事的。”他捋了捋头发,“帮我拿套衣服来好吗?今天晚上有烹调课,我要上课去了。”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问:“你能坐着上课吗?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没关系,上课几乎都是站着的。”他抬头露出惯常的笑容,“帮我拿衣服来好吗?我要迟到了呢。”雨停了。泰雅的嘴唇还有点发青,表面看起来精神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两样。
“既然马南嘉那么疼爱你,为什么不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比如前台经理之类让你做,而让你那么辛苦地做厨师呢?”
“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少地让我被人看到。在厨房里,只需要和主厨、配餐员打交道。看你的眼神,又得彻夜工作了吧?明天你会来吗?”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但是我没有一个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他吹完头发,背对着我,细巧的肩胛骨在浴衣下隐约可见,如同打湿了翅膀的蝴蝶。良久,我说:“我要走了。”他没有回头。我等了几秒钟,他仍然保持那个样子。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门。
3月19日 凌晨
吹风会是大案开始侦破以前各部门汇总交流现有讯息的会议,气氛的紧张和轻松取决于案情的严重程度和已知线索二者的比例。凌晨3:00,各初步报告都已经摊在了桌上,少得可怜的几页。7、8支香烟的烟雾熏得会议室烟雾缭绕,如同不闻世上事的仙山。而这怪异的伪相,掩盖不了所有人的心里不绝地缠绕着的三个字:为什么。
“我想…没有人会认为是普通的抢劫案吧?”沉默中,陆凉小心翼翼地说,没有人接茬,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最近有好几个中学和技校学生团伙作案的报告。现在的小孩子老看暴力漫画,手段毒辣得很。会不会…”仍然没有人接茬。他按奈不住,催促我说:“朱医生,那是学生用的美工刀之类是吗?”
“这个…”我很想睡,说话以前不得不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让自己多少清醒一点,“只能说是刀刃薄而锐利的小型刀具,到底是不是美工刀,我不能保证。”
“听老师说,这孩子的背景很干净。而且,人呢?”胡大一反问,“公园当天没有多少游人。谁也没有看到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杂种成堆地进去。而且,公园并不是下手的最佳地点。如果我是帮派成员,肯定首先考虑小巷子之类不用通过看门人检票处才能进去的地方。”
“当时公园里有什么团伙呢?”蔡副局长问。
“除了箐莎的学生以外只有零星游人,”陆凉翻着桌上几页快要烂掉的文稿纸说,“连打‘木兰拳’的老太太们当天都取消了活动。”
“有没有什么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例如…”蔡副局长想了几秒钟,“带着很多器材包裹之类进公园的,小贩什么的?”
“好象没有。”陆凉低着头,仍然在翻桌上几张可怜的纸。
“等一等…”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哦,糟糕,想不起来了。”我抬头四顾,警官们带着或是恼怒或是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毕竟,我只不过将近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他们追查案子在外执勤的时候甚至几天不能睡觉。我尴尬地望着录像机发呆,突然想了起来:“我在公园外面的停车场看到过‘九龙数码音响制作中心’的吉普车。他们可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数码摄像机之类。而且如果因为工作打过招呼,可以不买票而进进出出好几次。”
蔡副局长的目光转向胡警官。而我心里,开始发冷。茫茫的烟雾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该死!也许犯罪剖析只是小孩子或者吃饱了撑着的外国人发明的游戏,完全不适合中国人。也许那个人完全不是我剖析出来的那个样子。
“公园售票处的人没有提起过什么团体在园里工作的事情,”胡大一说,“即使有,也是以散客身份进去的。说不定只是私人开着公车出来。不过,”他朝我眯起眼睛,“朱夜的观察力真是日益长进了啊。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有耐心找全现场所有的证据呢?”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打了个哈欠不理他。他接着说:“这条线索还是要查下去的。”
“孩子父母方面有没有什么线索?”蔡副局长接着问,“有钱人背景比较复杂,有没有仇杀的可能性?”
“很难说,”胡大一说,“至少他父母没有公开承认过。我看不太可能会有。仇杀通常计划得很好。当天的活动已经宣布取消,下午恢复活动是突然决定的。就算有人打算过趁这个机会干掉陈天青,也会连带着取消这个计划。等到发现下午那男孩子还是去了公园,多半来不及反应。除非跟踪非常紧密。但是在箐莎这样封闭式的贵族学校里很困难。而且,我再重复一遍,在一个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泥地的公园里追踪别人,实在笨到家。难道这家伙喜欢展示自己的脚印?”
“这样说来,你说的变态杀人狂也不成立了罗?”我说,“杀人狂以逃过警方的追捕为乐趣,如果他想象到自己很容易被抓住,还会出手吗?”
“那不一定。他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的。”
我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正要说话,李警官说:“临时起意的话也得有动机。如果真的没有动机,是疯子在杀人,疯子多半不会掩饰身上的血迹,为什么也没有人看到犯罪分子呢?临时起意的说法不太能够成立。我看应该是有谋划的。说不定还是好几个人相互接应着的。我们现在应该从老师、同学和家长三条路着手,想法找出动机来。”陆凉苦着脸,摸索着大概已经能倒背如流的可怜巴巴的几张纸。
“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说。旁边不知谁笑道:“朱夜很关心这个案子呢,想法好多。”“是呀,中国第一的变态杀手连环杀人案之首起案件呀!”胡大一用手中的香烟指着他们说:“别吵。让他说。”在低低的哄笑声中,我说:“也许,凶手并不介意在现场留下脚印。如果脚印被发现,他可以提出合理的解释。就是说,他是可以合理地出现在现场而不被怀疑的人。”我的呼吸仿佛被浓重的烟雾堵住了,我又想到一个人。在我开始说这几句话以前我并没有想到她。真是该死!
“别卖关子了…”“说呀…嘻嘻嘻,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别吵!”看到胡大一凌厉的目光,低笑声自止。
“比如说,”我斟酌着字句,“公园的工作人员、同去的同学。还有就是报案人。很多连续杀人犯以杀人为乐趣,会返回现场观看警察破案的过程。如果没有人发现被害者,没有成群围上来的警察和记者,他们反而觉得无聊。所以他们有可能会主动报案。”
李警官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语重心长地说:“犯罪心理学研修班的课程已经够紧了吧?还要省出时间读犯罪剖析的外国书,把你累坏了吧?”警官们发出一阵嗡嗡的低笑。只有胡大一保持着严肃的面孔。当时有两个名额,因为公务繁忙他最终是没去成,一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他总把自己当作上过这个研修班的人,一有机会就和我讨论,作为一种弥补。但是其他人不以为然,以为那是侦探家素材的来源而不是实用的工具。李警官接着说:“美国的情况和这儿差远了,不能直接套用他们的经验。我们干了那么多年,有多少案件是没有动机纯粹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变态狂干的呢?”我想告诉他变态狂并不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们杀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不同寻常的快感,而这种快感和性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话到嘴边却没来得及赶在哈欠前面出场。
陆凉插空说:“所有其他同学都有相互证实的不在场证据。案发时没有人靠近公园那个角落。据班主任地理老师林彤说,那里也没有目标。陈天青好象完全是误打误撞跑到那里去的。如果有人预谋跟踪,除非跟踪得很紧一直跟到那里,否则不可能在那里守候伏击。但是,在人少的公园里跟踪别人…并不容易啊!”
“男孩有没有遭到性侵犯的痕迹?”蔡副局长问。
“没有。”我简短而肯定地答道。老天,这是我唯一完全肯定的事情。
“我说过没有动机的案子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李警官强调说,“性的方面可以排除,那就应该盯住家庭和社会关系嘛!”
“我来总结一下吧。”蔡副局长发了话,“案子的社会影响很大,一定不能让媒体随便宣扬,调查要低调进行,没有初步结论以前,任何人不能接受任何杂七杂八的采访。重点要放在死者和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上。同时明确公园工作人员当时的不在场证据。”
我追问道:“那个老师呢?”
“看她的样子不太可能挥刀杀人。”李警官说,“再说她杀过人到哪里去换血衣?”
“另外还要追查任何带着大包东西离开公园或进入公园的人,注意追查凶器和血衣的下落。”副局长继续说,“老师的背景也要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被利用来跟踪。案情重大,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暂时不能透露给外界任何消息。大家明确自己的职责了吗?那就各就各位!”
散会后,我独自默默走向病理科办公室。胡大一在走廊上追上了我:“哟,不去先休息一会儿吗?”
“明天我打算休息一整天,现在先把正式报告写完。”我加快了步子。
“喂!”他一把扳住我的肩膀,“停下来,老弟,说句话。”
“什么?”我劳累后通常很烦躁。现在也不例外。然而他眼中的笑让我感到发冷。“你究竟要我说什么?”
“说‘我没有隐瞒你任何事情。’说呀。”
“神经!”我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你才该先去睡上一觉。”
“你呀。”他在我肩上捶了一拳,“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