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正笑眯眯地挥手:“不用,张公公快些去忙吧。”
张公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临走前还回头望了好几眼,可司无正一门心思喝茶,竟是连目光都没有给老太监一个。
“你呀。”清未把茶碗放在桌上,颇为担忧,“这目中无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其实不怪司无正为人张狂,毕竟他的肉身里藏着的是六皇子的芯子,再如何收敛,生前也是在皇宫里养尊处优惯得天之骄子,就算是死,也抹不平骨子里的一丝傲慢,那是上位者才会有的张狂,汇入灵魂,融入骨血,哪怕改头换面也无法消磨殆尽,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随着岁月深深印进灵魂。
好在清未生来恬淡,是性情温和的人,哪怕触碰到司无正的“棱角”,也能温柔地包容。
不过这世间能容忍司无正的人,屈指可数。
皇上没回来,御书房里也没人伺候,司无正干脆歪在座椅里漫不经心地观察手里的青瓷碗,还心不在焉地与清未说话:“官窑上供的东西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还魂那年,他们还能将碗壁中间掏空做镂空的样式,如今与宫外烧得寻常摆件已无大的分别,看着实在无趣。”
借尸还魂的事情说开以后,司无正倒坦然得很:“真不知皇上这些年在做什么。”
清未生怕皇上这时回来,瞧见司无正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坐成那样,成何体统?”
司无正懒洋洋地坐直,姿态依旧随意,他欲言又止,想到德妃的惨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就低头望着茶碗中的茶水出神。
司无正却开始说正事:“这些时日的案子看似没有关联,但实际上背后都有蛛丝马迹的牵连,不论是月前李离渊的惨死,寺院里的佛像差点砸中皇上,还是如今贤妃娘娘梦魇,宫中流言四起说冤魂作祟,其实都与首辅大人有逃不开的关系。”
“当今圣上膝下皇子康健,既可以立长,又可立贤,且皇子间并无大的纷争,若说有谁不满这样的局面,也只有妄图控制朝政,牝鸡司晨的首辅了。”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首辅大人做的手脚?”清未觉得匪夷所思,“当初设计让佛像倒塌我相信是首辅的手笔,可现在宫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摇头:“难道是首辅指使贤妃杀死宫人的吗?他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司无正曲起的手指随着清未的话在桌上轻轻敲击,似乎是有了考量但并无站得住脚的证据。
“你还记得那日和我在藏经阁争夺地图的黑衣人吗?”司无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清未自然记得那个打伤了司无正的凶手:“住持就是被他推下楼摔死的。”
“你觉不觉得他像……”
“皇上驾到!”
司无正话说一半,因为门外的通报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们二人走到门前跪拜行礼,只见天子的轿撵从云梯之下缓缓而来,仿佛一朵金色的云,飘然而至,其后跟随着缠绕轻纱的轿撵,想来里面坐着的是陪伴圣上游览御花园的贤妃。
皇上与贤妃一同前来,正好合了他们的心意。清未跪拜在司无正身侧,瞧见抬轿撵的奴才衣衫攒动,继而被拎起来,是司无正带着他回到御书房,隔着乌泱泱的太监宫女遥望身形佝偻的皇帝。
宫中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皇帝满面愁容,由张公公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殿内,行了几步又顿住,回首向外望了望,然后招来身后的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要召我们觐见了。”司无正捏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按了按,“等会你别害怕,我来说就行。”
“我不怕。”清未好笑地看着手腕上的手指,觉得真正在紧张的是司无正,毕竟那是六皇子的父皇,就算魂魄到了司无正的壳子里,还是要唤一声爹。
侍卫果然来传唤他们进殿,态度恭敬,有礼有节,瞧着是皇上的亲卫,姿态样貌都不似寻常习武之人。清未跟在司无正身后绕过屏风,走向方才没能进去的内室,他特意瞧了一眼,之前喝的茶水已经被收走了,但是内室的桌上已经多了两碗新砌的茶,张公公笑着将他们迎到皇上面前。
靠近了看,皇帝面上的疲态更浓,眉心间甚至还萦绕着淡淡的气死,清未心中一紧,暗觉不妙。
“你们都下去吧。”当今天子抬手,有气无力地挥推众人,见张公公没有动,略显不耐烦地催促,“你也下去。”
张公公神情微变:“陛下,老奴得伺候着你啊。”
“你是不是觉得朕要死了?”皇帝眉毛微微一挑,不怒自威,“还不快出去!”
张公公连忙躬身退出门去。
“不省心的东西。”皇帝轻声呵骂,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坐吧,都是自家人。”
司无正倒是不客气,不等皇上说完就坐了下来,而清未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被司无正拉着坐下的。
“朕知道你有心结,不过现在朕也不逼你回皇宫。”老皇帝将茶碗推到司无正面前,言辞恳切,“可你母妃的事朕是有苦衷的,你想,若不是逼不得已,朕怎么会残害自己的妻儿?”
一番辩解让清未的心彻底冷下来,他觉得司无正想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解释。
“如果陛下找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大可不必。”果然司无正不耐烦地低下头,捏着茶碗的手用力到泛白,“往事已矣,我不想再提。”
“可是……”
“陛下,贤妃娘娘的事您是否已经有了定夺?”司无正冷声打断皇帝的话,“据我和清未的观察,贤妃的事可不是邪祟附身就能解释的。”
话题转到贤妃身上,皇帝立刻不提当年的事,转而急切地询问:“此话何意?”倒真像是关心后妃,只可惜如今的清未和司无正都不会相信,皆是移开目光不置一言。
其实他们此举也是有依仗,旁人面对天子多少有些顾忌,但司无正本就是皇子,又是皇帝唯一能用的驱邪之人,所以就算态度再恶劣,皇上也那他没有办法,至于清未,死过一次的人早就看淡了生死。
老皇帝起身走到司无正身边,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贤妃虽不及你母妃在朕心中的地位,可她好歹也陪了朕这么多年,朕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就这样香消玉殒!”
“那若是我说贤妃娘娘身体里的邪祟并不是我母妃呢?”司无正喝着茶,一开口就将皇帝惊着了。
“不是德妃?这……这怎么可能呢!”
“有何不可能?世间冤魂千千万,谁说是我母妃?”司无正的拳头重重磕在桌上,待皇帝面露不愉,突然抬起衣袖,把纸人放了出来。
只见黑影飘然而至,落地成人,血红色的眼睛空洞无神,将老皇帝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捏住佩剑,才堪堪站住,但原本苍老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双腿也抖成了筛子。
第六十三章 井妖(23)
“父皇别慌。”司无正起身,带着纸人一步一步靠近战栗的老皇帝,脸上满是没有温度的笑意,“我就算再恨当年的事,也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是皇帝,真龙天子,做出的决定不会出错,不是吗?”
“皇儿……”
“我是司无正。”司无正轻轻笑起来,“是父皇亲手将我变成司无正的。”
皇帝背靠着龙榻瑟瑟发抖,干枯的手拔不出佩剑,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因为……因为我是你爹啊,世间哪有爹忍心看着亲生儿子惨死?”
司无正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将皇帝逼到龙榻边又退了回来,纸人也跟着飘回来,悬在清未身后一动不动。
“它……它听谁的话?”老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司无正站在桌边抚摸茶碗的边缘,闻言讥讽地笑笑:“父皇觉得呢?”
“难道到了这种时候,父皇还想着要囚禁清未来要挟我?”
“皇儿,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苍白的解释并不能改变事实。
不过如今事实如何,他们都不在意了。清未抚摸着纸人薄如蝉翼的手臂,觉得人世间的温情还不如鬼怪。
“陛下不必再解释。”司无正满脸不耐烦地回头,将双手背在身后,“我们心里都清楚,你让我来,是想驱赶母妃的冤魂。”
“难不成你想让你母妃冤魂不散吗?”
“散不散与陛下何干?”一提到德妃娘娘,司无正的眼神就冷得彻骨,“如今贤妃宫中的事我已查得差不多,与我母妃并无太大干系,难道陛下不想知道实情吗?”
内殿内的龙涎香味道愈发浓了,老皇帝听了这话,单手拄剑,轻咳着起身:“不可能,朕虽然没有天天与贤妃待在一起,也经常见面,她是不是本人,朕感知得很清楚。”
此话一出,司无正就笑了,他伸手把纸人拉到面前,意有所指:“陛下分得清人鬼了?”
像是故意气老皇帝,司无正张开双手在原地缓缓转了个圈:“陛下可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司无正也不是人,而是一个傀儡,我现在身处千里外的沛县和你说话呢。”
这就是纯粹的谎言了,可惜皇帝信以为真,跌坐在龙榻上,脸上血色尽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罢了。”司无正终于将心中的愤懑发泄出一二,坐回清未身边喝茶,“贤妃宫中时常死人的事,我觉得陛下应该有所察觉,但是碍于首辅大人的颜面一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虚弱地点了点头,似乎被面前的司无正也不是真人的谎言消磨掉了心底最后的算计,坦白道:“首辅权倾朝野,朕对他一直有所忌惮,因此就算贤妃宫中出了事,朕也不能随意问责,更何况一开始只是一两个宫人身亡这种小事,各宫各殿时常发生。”
“陛下难道不知道如今贤妃宫中死的人已经多到需要夜里偷偷运走的地步了吗?”
“那又如何?”老皇帝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床榻,“到底只是几个太监宫女,说白了不过是后宫中的事,若是朕为了几个奴才的命问责贤妃,前朝的大臣会怎么想?”
其实不是大臣会如何,清未觉得,在皇上眼里那些死去的性命并不值钱,完全没有兴师动众查清真相的必要,就算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杀人凶手就是贤妃,皇帝最多也就是问责几句,最不济禁足,放出来以后照样得宠。这便是上位者的思想,视人命为蝼蚁,站在权利的顶端随意碾压着脆弱的生命,直到祸事临头才想起来求神拜服,又有什么用呢?
他无声地冷笑,视线穿过司无正的肩膀,落在落魄的皇帝身上——作为爹,他是失败的,下旨烧死德妃母子,还私自让六皇子的魂魄利用司无正的肉身还魂;作为皇帝,他没有任何建树,这些年的国泰民安不过是前朝遗风,且边境没有大患,才让他安坐了这么多年的皇位。
可天下就在这个人的手中,实在是可笑。
“那陛下就没查查看,贤妃杀人是为了什么?”司无正淡漠道,“夺舍之术陛下不陌生吧?”
老皇帝愣愣地思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夺舍之术是朕当年为了救你用的,不过是借尸还魂的另一种说法罢了,不需要那么多人的性命。”
司无正听得眯起了眼睛,眼里酝酿着稀薄的恨意:“借尸还魂只是夺舍的一种,是将已死之人的魂魄转移到另一具躯壳中,与施法者并无关系,可还有一种夺舍,是施法者将自身的灵魂注入活人体内,强行抢夺肉身。”
“这是西域传来的邪术,鲜为人知,我也是早年在大理寺的一本杂记上偶然看过才知道的,被夺走的肉身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问题,但内芯已经成了另一个人,就算是血肉至亲也无法分辨,施法者甚至能在死后通过夺取肉身的法子活上千年百年。”
“但是当施法者从一具肉身转移到另一具肉身时,原先的身体就会因为魂魄离体迅速腐烂干枯,呈现干尸之状。”司无正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至于施法者原本的身体……在魂魄离体的时候会陷入假死状态,没有任何呼吸与心跳,直到魂魄回归。”
“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关于夺舍的事,清未事前并没有听司无正说过,原来这人在跟踪侍从看见满屋的尸体时,心里就有了打算,只是一直没说罢了,他不很理解司无正隐瞒的原因,不过依旧耐心地听下去。
“贤妃宫中不断有宫人死去,且死后尸体呈现不正常的干枯状态,说明宫中有人在修炼夺舍之术。”司无正慢悠悠地将最接近真相的推测抛出来,“要我说,这个练夺舍之术的很可能就是说自己有梦魇之症的贤妃。”
“毕竟只有她魂魄离体不容易被发现,只要遣退宫人说要歇息,就不会有宫女感出声打扰。”司无正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就是不知道她的夺舍之术练到何种程度,说不定那天陛下也会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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