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毅握住赵筠的手,轻轻捏紧,无声安慰着让他放宽心,并让士兵将捉拿的蒋勤带到问话。
蒋勤仍是一身黑衣,被士兵推倒着跪在地上,他面容冷漠,似乎丝毫不在乎眼下的境遇。
赵筠按捺着情绪,尽量稳住声音问道:“你把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闻言蒋勤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赵筠又看向旁边的隋毅。
“不是你们潜进宫接走的吗?”
赵筠惊讶地看着隋毅,只见他凝眉思索,似乎也对蒋勤的这个回答颇感意外。
“你说的可是这个月初十夜里?”隋毅问道。
蒋勤点头,脑中飞速回忆着,那天他入宫发现赵昱失踪,接着收到消息有人闯宫,他理所当然地就认为赵昱是被对方接走了。倘若并非如此,那他会是在哪里?
隋毅看蒋勤的神色不似作伪,到此时此刻的地步,对方也没有必要再耍什么花招。两方的证词一对,赵昱竟是在宫里凭空消失了……
天边褪去最后一丝光亮,夜幕降临,宫人及侍卫们打着灯笼在宫内四处搜寻。夜渐渐深沉,赵筠晚饭也没用,只奈不过隋毅的劝喝了一小碗汤水,他手撑着额头,心中一片忧虑。他担心地问隋毅:
“你说,会不会是有另一伙人也偷偷潜进了宫劫走了昱儿?”
隋毅也曾假设过这种可能性,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势力会与他们作对,况且现在京城已经重归王权,对方劫走赵昱却还不现身表明意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昱儿不是被动的呢?”
“什么意思?”
赵筠怔楞了片刻,明白过来隋毅的意思,倘若他们都想错了,昱儿不是被谁关押而是自己藏起来了呢?可这宫内四处都有人在找,昱儿应当知道自己回了宫为何还要继续躲藏呢?
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赵筠倔强地坐在桌边不肯就寝,隋毅只好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我睡不着。”赵筠念子心切,怎么能安眠得了。
“我知道,你躺着休息一会也好,这一整天还不够你累的?”
隋毅心疼地说着,今日天未亮便开始指挥攻城,接着入城入宫,忙碌了一天,这人不肯吃饭不说现在还要干熬着不肯休息。他吻了吻赵筠的眼睛,要他将它们闭起来。
赵筠听话地闭上眼,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紧接着有温热的臂膀将他揽入怀中。他依靠在隋毅给的温暖和安定里,揪心地想着他的孩子在这寒冷的夜里,孤独地处在何方?这宫里还有哪里他可以藏身数日而不被发现?
赵筠猛地一个激灵,这宫里被人翻来覆去也遍寻不着的地方只有一个!也只有那里根本听不见宫人寻找的呼喊!他倏然起身,披上外袍鞋都没穿就往寝宫外跑。
夏公公今日傍晚刚泪眼婆娑地从杂役司又当值回景正宫,正幸福又感慨地守着夜,突然见皇上衣衫不整光着脚地冲出来,接着就被隋国公追上一把抱起又带回了内殿。夏公公惊觉自己是瞧见了顶了不得的事!可他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镇定下心神,等二人复又穿戴整齐再次出来时,他已经目不斜视低头恭敬地跟了上去。
赵筠手有些颤抖地旋开小藏书阁内的机关,靠墙的书架向右旋转,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密道。赵筠手执纸灯往下一步步地走去。他心里紧张又忐忑,生怕待会见着空无一人的密室。
火光渐渐染亮尽头的内室,墙壁上鲸鱼脂做成的长明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赵昱从膝弯里抬起头,不适应地遮了遮光亮,接着睁大了一双眼睛,哽咽地叫了声“父皇!”。
赵筠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冲过来扑到自己腿上。赵筠蹲下身,紧紧抱着他,眼里热泪盈眶。他的孩子平安无事,他的孩子真的在这里!
这处是景朝先祖改建皇城时修葺的密室,位于皇帝景正宫偏殿的小藏书阁。皇宫内设有专门的藏书阁,而此处则是帝王寝宫内放置书本的一间屋子。景朝先祖在此设了机关密道,历代只帝王相传。赵筠父皇病重时交代了此处的秘密,可躲避一时的刺客及暗杀行动。
赵筠没有想到昱儿竟然记得这里。大约在赵昱两岁时,他们与内侍玩捉迷藏,赵筠一时兴起带他躲进了这里,出去之后相约为父子间的秘密。那会赵昱还是一个只会咯咯笑的奶娃娃,赵筠哪曾想他能记得。
隋毅环视了密室一圈,这里有净水有长明灯,应该是密室里长期都备着的。角落里一方锦帕中还剩下了半块糕点,过了时日已经不复原来新鲜可口的模样,应当是赵昱偷藏着带来的。
小小年纪就会观察政局,探听到西北军已经兵临城下,赵昱主动躲进了这只有他父皇知晓的密室以免蒋氏对他不利。而这好几天里还知道分配着口粮吃,而不是饿了一口气都囫囵吞下。这么看来祭天那日,赵昱也是看着情势故意叫的那声父皇,隋毅不禁感慨这孩子还真是个天生的帝王心性。
太子已经找到,赵筠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来不及修整第二日就投入了堆积的政务里。叛乱者要抓捕,被害者要平反。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初以欲加之罪被收监的蔡忠。
蔡忠当日手执密诏回京,还未进到城门就被自己昔日的副将王御率京畿守军擒于城郊外。蒋氏将他投入大牢,但忠良之后几代功臣,斩立决难以服众,蒋效羽便准备让他在牢里耗死,所幸蔡忠身体底子好,在牢中不断的施虐和恶劣的环境下生生挺到了如今。
蔡忠明媒正娶的夫人是章严的女儿,章家依附了蒋氏,便让女儿同他合离自此撇清关系。蔡府也被一并查抄,小妾玉飘飘带着儿子搬到巷弄里替人补衣浆洗为生,生活艰苦却也未曾想过改嫁,独自抚养着他们年纪尚小的孩子。
昏暗潮湿的牢房过道里,蔡忠和蒋勤擦肩而过,光影半明半暗投下了一道分界线。他们一个终于迎来了光明和救赎,一个终是堕落进了注定的黑暗里。
而泥泞的官道上,一匹骏马飞驰正向着京城的方向不舍昼夜地狂奔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是谁来了?
第63章 第 63 章
赵筠合上奏章,心思有些乱,问一旁的小夏子:“人还跪着?”
夏公公躬着身子回话:“回皇上,林大人还在殿外跪着呢,说什么也不肯起。”
赵筠按按眉心,烦恼得很,今日天才刚亮内侍就启禀益州太守林语棠求见,按理说地方官没有君王召见不得擅自离开属地,赵筠猜想莫不是益州出了什么大事,谁知这人一见面就跪地请求免去蒋勤的死罪。
赵筠登时发了火,蒋氏叛乱几度将他置于死地,如今蒋效羽丧命,乱党余孽皆已伏法,蒋勤是主犯,罪有应得,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毫无半点冤情可讲。林语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直重复着恳求他免蒋勤一死。
这几日清剿蒋氏,朝中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恨不得把自己摘得越远越好,不想同姓蒋的扯上丁点关系,不少臣子还奏请赵筠严惩不贷,诛其九族以绝后患。而林语棠远在西南却在这个时候主动上京求情,赵筠想不明白他们是何时有的交情。以自己对林语堂的了解,他是断然不可能和叛乱有任何关系的。
日头就快西斜,眼见着林语棠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天,赵筠让小夏子复又请他到书房里来。林语棠低头参见,赵筠赐了座,夏公公扶着林语棠坐下,跪了好几个时辰他腿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
赵筠早晨的怒气早散了,心平气和地问他道:
“为何要替蒋氏求情?”
林语棠满脸沧桑,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渣,与赵筠记忆里那个骑马都要衣带翻飞穿得一身风流倜傥的少时伴读相去甚远。只见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嘶哑地说:
“微臣不为蒋氏求情,只恳请皇上能饶了蒋勤一命,改为流放。”
赵筠仍是不解,告诉他说:
“朕亲自审问过蒋勤,他一心求死,恐怕根本不领你这个情。”
林语棠闻言身子一凛,表情有些潸然,他哽咽着说:
“流放岭南也好,流放漠北也好,我都会陪着他一起,恳请皇上成全。”
林语棠说完已经是低泣出声,赵筠震惊不已,他原本以为二人是有些交情,现在看来林语棠对蒋勤根本就是……
他出声提醒:“那你的夫人和孩子怎么办?”
林语棠愧疚地低下头,颤抖着声音说:“我对不起他们。”
看来他是决心舍去一切也要伴着蒋勤了,思及此赵筠也有些动容,但蒋勤实在罪无可恕,他只能硬下心肠道:
“明日便是刑期了,这次朕已经是从轻发落没有诛连九族,若主犯改为流放,其余人又该如何论处?”
林语堂已经顾不得其他,上前两步跪下说:“皇上!微臣从未求过您,还恳求皇上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答应臣这唯一的要求。”
林语棠留着泪,言词恳切一腔深情,纵使赵筠心意坚定也免不了受其感染,他叹出口气,不忍地讲:
“叛乱通敌不至死罪难以服众,万千臣民都看着朕,国事不比私事,朕实在是…”
这已经是肺腑之言,皇帝虽说是这九州之主,却也并非能随心所欲,况且蒋氏谋朝篡位豢养私军,还曾勾结蚩那意图割让城池,纵使赵筠仁心仁德大赦天下,也怎么都轮不到蒋勤的头上。
“你回去吧。”赵筠无力地劝说。
林语棠不发一语又退回了殿外台阶下跪着,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才能挽回爱人的性命。他固执地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夜越来越深,月亮洒下清冷的光,映照着他孤单的身影。
林语棠掏出怀里的一条发带,用手指细细抚摸着。那嫣红的发带经年累月已经褪去了当日鲜亮的色彩,被他摩挲得呈现淡淡的绯红。泪滴晕染出点点的深色,也不知这发带的主人还记不记得当年痴缠过他的那个少年。
囚夜,只有小窗投进一方月影。明日便要行刑,隔壁牢房里哭天喊地,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了一整夜。蒋勤身子单薄,前几日就染了风寒,此时浑浑噩噩发起了高热。
半梦半醒间他回到了年少时练武的院子,墙头上还有一个摇头晃脑傻笑着看他的少年。那少年抛过来一个蜜桃,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尝尝看,很甜的”。
转眼间少年又捧着一枚碧绿的玉佩像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双手奉上送到他跟前,鼓足勇气说:“蒋勤我喜欢你!”;接着他又见到了那双意乱情迷的眼睛,抱着他留下泪说:“求求你不要推开我”。
他们在老槐树下接吻,在欲海里沉沦;最后的最后是自己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不要再来找我!我讨厌你!”,他看着那人失魂落魄地被搀走,接着自己也晕倒在门口。
蒋勤睁开眼,往事一幕幕在心间回放。他淡然地笑了一笑,允许自己在这生命最后的夜里,肆意地回忆和想念。
那年他十六岁,遇到了一个少年。他有着最纯粹的笑和最干净的眼,他不厌其烦地向自己示好,被一次次地推开,又厚着脸皮热情地凑上来。
蒋勤其实是高兴的,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慢慢贪恋起这份温暖。他自小就有些自卑和孤独,却逞强着一副样子要做好家里的长子嫡孙。
林语堂表白之后他深知世俗容不下他们相恋,狠心地扔掉了对方送的定情信物。却又在接下来的每个夜里,悄悄潜入湖底一寸寸地在淤泥里摸索翻找。深秋的夜晚冷风瑟瑟,他整夜都?在水里待到天快亮时才偷偷回家,第二日还要继续练武,理所当然地便生了病。到了夜里他又潜到冰冷的湖里去找,如此反反复复月余,无论多么高明的大夫自然也医不好这风寒。
林语堂来找他的前一天夜里,他才刚找回那个玉佩,所以他说病很快就会好了。那天,他斩断的情丝在林语堂如泣如诉的恳求和示爱里生长缠绕得更深,让他生出了想要对抗世俗的勇气。
可惜好景不长,蒋勤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天真,在命运面前他的抗争不过是蝼蚁撼树螳臂挡车,他所以为的困难险阻远不及现实的冰山一角。他父亲蒋效羽和管家的密谈无意间被他听到,他知道了家族逆天而行的部署和计划,也终于明白了他和林语堂注定只能处在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父亲带他面圣,恳请送子从军,蒋父早就料到先皇不会答应,与蒋勤通好气借此在兵部谋求一个好官位。谁知先皇问到蒋小公子属意什么职位时,蒋勤出口的却是让林语棠远走京师。
父亲怒不可即抽了他五十棍,几乎将他打得断气。林语堂吵吵闹闹找上门来,他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说那些绝情违心话时,冷汗和鲜血?透了背上的衣衫。
最终那人绝望死心而去,而蒋勤也背负着家族沉重的宿命向着深渊一步步走近。如果林语棠留在京城,他势必会成为同蔡忠一样的天子近臣,权力之争刀光剑影,少年的蒋勤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恋人推出这个朝堂斗争的漩涡中心,让他远离危险,同时也远离了自己。
天空泛起鱼肚白,朝阳探出了一点红晕,蒋勤闭上眼,头靠在石墙上,一滴泪珠从他的颊边滑落,似恋人间的低语般,他柔声地呢喃出一句:
“林语堂,我讨厌你。”
作者有话要说: 蒋勤的每一句我讨厌你其实都是我喜欢你,所以在最后他还是这么说。如果林语堂当时留京作官,宫变时同蔡忠一起被打入大牢,蔡忠能挺到现在,林势必是不行的,所以蒋勤的考虑有他的道理。每个人都有他的局限,站在少年蒋勤的角度让他背叛整个家族是难以接受的,但如果他们一直相恋,最后的结局蒋勤会不会大义灭亲就不可知了,毕竟现实没有这么发展也就失去了这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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