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坤下葬那天,陆离起了个大早,自己推着轮椅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像他们在一起时的模样,夏日昼长,阳光已经暖暖地撒在地球这一端,陆离在窗边用手梳着头发,努力撑起笑容,一如他们相遇那天,男孩年轻天真,男人沉稳温柔。
不久穆恩就到了,带着一束栀子花,放到陆离怀里,摸了摸陆离的头,说:“我们走吧。”
陆离点点头,冲穆恩笑笑,道:“谢谢你,”穆恩正准备开口,又听陆离接着说:“段先生其实最喜欢栀子花,我带着这个去见他他一定很开心。”穆恩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推陆离出去。
路上,陆离轻轻问穆恩:“穆先生,段先生为什么会出车祸?”穆恩侧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到高速的时候遇上了开大型货车的酒驾司机,货物太多车子停不下来把段坤的车子挤了出去,那段路是立交桥,车子掉下去没多久就着火了,后来送到医院也没来得及……”穆恩没再说下去,陆离也没开口,车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墓园,段坤的骨灰盒正在下放,段家的人围了一圈,穆恩推着陆离走过去,在墓前停下,看着封墓,上土,立碑,那个跟段坤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突然转身向陆离走来,看了穆恩一眼,对陆离冷漠地道:“你是陆离吧。你可以走了,就算是穆恩带你来我们也不会让你祭拜的,段坤无论在不在,你都没有资格来见我们,今天是段坤下葬的日子,我们不想动手,赶紧滚。”
“段乾,太过了。”穆恩皱了皱眉。
段乾挑眉看了穆恩一眼,嗤笑一声:“呵,他是什么身份我们都知道,段坤在的时候我们可以当他不存在,现在段坤走了他就什么也不是。”
陆离低着头,轻轻把花放下,不置一词默默推着轮椅离开,泪水布满眼眶,想着:没事,再等一等,也许就见到了。
回到医院陆离就静静地养腿,也等着复谨的伤好一点之后进行眼、、角、、膜手术。穆恩时常来,跟陆离说过去的事情,复谨的事情,段坤的事情,陆离很喜欢听这些他还不知道的事情,日子慢慢过去,有一天,穆恩带了一份同意书过来,是眼、、角、、膜捐献同意书,复谨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可以进行手术了。
陆离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会儿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穆恩的时候跟他说:“穆先生,我想见一见复谨。”穆恩拿到了同意书也很好说话,道:“手术安排在三天后,我明天带他来见你。”
“好。”陆离点点头,看着穆恩转身离开。他还有三天的时候去看看这个世界,他从来不觉得这个世界好看,那么多藏污纳垢的地方,直到遇上穆恩、遇上段坤,他们都带他看了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只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没有人陪他看这个美丽的世界,看不到好像也不是多难过的事。
翌日午后,穆恩用轮椅推着复谨来见陆离,穆恩知道他们有话说,拍了拍复谨的肩就出去了。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复谨先开口:“你叫我来干什么?”
陆离抬手在复谨眼前晃了晃,发现他是真的看不到,放下手,慢慢的道:“穆先生跟我说,我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仗着肚子里是个男孩就把你母亲推下了楼,害的你母亲早产,生下来的男孩也没能活下去,而我母亲却因为我而安然无事,甚至差一点成为了复家太太,如果不是我不见了的话……”陆离顿了顿,“谁把我送到孤儿院的呢?”
复谨听他说这一大段话也没像往常一样不耐烦,似是思考了一下才开口:“是我,我本来是要弄死你的,只是年纪太小没敢下手。”
“你母亲难产也没撑过去,”陆离笑了笑继续说,“这是两条人命,我母亲赔了一条你觉得不够,所以来要我的,我也无话可说,复谨,我把命给你,此后,就两不相欠了。”复谨沉默了许久,才对他说:“陆离,你是不是很恨我?”
陆离转头看着窗外的小鸟,长长叹了口气:“复谨,我连恨你的资格都没有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复谨小声地对陆离说:“对不起。谢谢你愿意把眼、、角、、膜给我。”
陆离转过头讶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复谨,要是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那如果有一天我就要死了,就让我走吧。”
两天后,穆恩看着复谨和陆离推进手术室,手术之前穆恩对陆离说:“陆离,别担心,我会找到另外的眼、、角、、膜给你,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不要怕。”陆离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陆离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眼前一片黑暗,伸手抚上眼睛,触及的是纱布,没了光明就好像时间都感觉不到了,看不见,声音就放大了无数倍,恐慌蔓延了全身,黑暗中一切都要靠想象,原来失明之后活得如此艰难。
手一点一点摸过每一个柜子,陆离找到了自己的包,里面是陆离前一天装进去的衣服,他的腿还没怎么好利索,听医生的意思是好不了了,弄了许久才把衣服换下来。
反手把包背好,小心翼翼的下床,穿好鞋,慢慢向前走,摸到了窗户,陆离沿着墙找到了门口,他想离开,趁所有人都不在,偷偷离开。
沿着墙向前走,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看过的东西不会忘记,何况是一遍又一遍偷偷走过的路,他的腿还是跛的,不过扶着墙也能走。走到某一间病房时突然听到复谨的名字,陆离知道,他已经离电梯很近了。
“……眼、、角、、膜的移植很成功,等伤口愈合就能看见了……”
后面的话陆离已经听不到了,他顺利走到了电梯口,按下,只要离开这里他就自由了,他想去找那个爱他的人,他想去找段坤,这一次,他们要一直在一起。
“叮——”
电梯打开,陆离走进去,摸索着按了一楼,靠失重的感觉一直往下,他也不知道到了几楼,想着走出去问一下就可以了,身后突然有人说话:“离少爷,您是要去哪里吗?我陪您去吧?”
是穆恩的管家,只有穆恩的管家会叫他“离少爷”,陆离走出去,回头对他说:“不用了,我就是下来散散步,您有事就去忙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融进人群。
陆离还是拦了个人问是几楼,他的运气挺好,真的到一楼来了,自己一晃一晃地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门口,猛的被人拉住把他摁到了轮椅上。
“这位先生,您的家人找您了,看不见就不要乱跑啊,出了事谁负责啊!”
是护士,陆离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想走都会被护士拉回去,明明衣服什么的都换了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回到病房护士也没管他,直接就走了,倒是没多久又有人进来,摸了摸陆离的头,是穆恩。穆恩蹲下来,握住陆离的手,对他说:“陆离,我答应了段坤,我会照顾好你,你相信我。”
陆离抽出自己的手,问:“复谨怎么样了?”
“医生说等拆了纱布就能看见了。陆离……”穆恩还想说点什么被陆离打断:“穆先生,我累了,我能休息一下吗?”穆恩见陆离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陆离抱到床上,对他道:“陆离,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再后来,陆离和复谨都出院了,复谨没再来找过陆离,只是陆离出院那天他也来看看,摸了摸陆离的头一言不发又走了,陆离就被穆恩带回了半山腰上的宅子,此时夏日未过,满山的姹紫嫣红,生机盎然。
穆恩跟陆离说着院子里的玫瑰花还在开,白小爪越来越胖,山上很漂亮,到处是飞扬的花瓣,穆恩口中的世界美好的像童话里的世界。
陆离一路听穆恩说,只是在被穆恩扶着进门的时候才说一句:“穆先生,再漂亮我也看不到了。”穆恩向前走的步子一顿,复而继续说:“怎么会,等找到眼、、角、、膜你就能看见那些漂亮的花了,也许还能看到今年的雪……”
渐渐地陆离不再抗拒和穆恩他们待在一起,会和穆恩一起到山上散步,穆恩一直对他很好,陆离慢慢的对穆恩笑,会捏漂亮的糕点给他,后来,穆恩把在段坤的小楼里找到的装满了千纸鹤的玻璃罐和竹棒交给陆离。段坤的房间离厨房比较远,倒是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穆恩觉得陆离最想要的还是这两样。
陆离妥善的安放了那个漂亮的玻璃罐子,拿着竹棒每天在山上散步,有时是和穆恩一起,有时是和管家一起,每天都走,拿着竹棒咯哒咯哒地敲在山石上。
转眼就是冬至,穆恩问陆离:“陆离,今年……还酿东阳酒吗?”陆离呆了很久,才摇摇头,道:“看不见红曲的颜色,酿不好,等我看得见……我再给你酿吧……”
“好。”
冬至那天穆恩突然被复谨叫走,陆离在房间里拿出那罐千纸鹤,小心翼翼的放进包里,把竹棒拿起,一步一步走到宅子门口,宛若目能视物,陆离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背着包拄着竹棒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山上另一面其实是个悬崖,下面是一条不大的河,陆离不会游泳,陆离想,这一次,就不会再有人拦着他了,多好,他们就要见面了。竹棒敲出的声音都满是愉悦。
段先生,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还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妈耶,第一次双更,赤鸡,这次两个小时就写完一章了,果然是约虐越好写啊,啊,大家新年快乐呀,虽然迟了几天,么么哒(,,??w?)ノ"(?っw?`。)妈耶,眼、、角、、膜居然是敏、、感、、词再发一次
第12章 刻骨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开向两头了。——郑愁予《赋别》
说到段坤这人啊,真的是一言难尽。
段家次子,上面有一个大哥顶着万事无忧,只要不过分,干什么都行;而段坤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听话又乖巧,成绩好,安静文雅的一个小孩。在所有人都觉得这小孩会乖乖的上学、工作、继承家业的时候,乖小孩段坤跟着大了他三岁的穆恩跑了,彼时的段坤十五岁。
十五岁的段坤文静漂亮,考了全城最好的高中,在暑假准备了行囊去夏令营。明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说叛逆就叛逆;没给家里人反应的时间,背上行囊跟小区里有名的坏小子穆恩偷渡去了港城。
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给两家人,段家、穆家找不到人一度以为两个半大小子都被对头给悄悄处理掉了。
前前后后找了半年,发告示、报警、查出入境记录,万万没想到两人居然去偷渡。半年,穆恩一手离间计弄的港城黑道风起云涌,无间道走的十分过瘾;段坤一身狠厉,像要发泄安分了十几年的憋屈,赢来“尖沙咀断坤”的名号。两人皮得相当尽兴,被找回去各挨了顿揍,去警、局销了案就当这事过去了。
后来段坤跟陆离说起这事,只是道:“当时太迷茫了,每天看书做题,等着上完学继承家业,像一潭死水,突然有机会去疯一把,就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我看到的又会是怎样的世界……原来,真的不一样……”
陆离不是很懂段坤的这种感慨,他没有经历过真的万事无忧的日子,也没有人让他尝试过一段真正无忧的生活,他一辈子都要活的比别人艰难,听了段坤的故事也只当是段先生那些年的中二病史。
被揍了一顿的“尖沙咀断坤”回到学校继续演绎别人家的孩子,日子一长,中二病不治而愈。高考、读研究生、再到后来甚至想去考博,段家的人联合制止了段坤这种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的行为,打包了一下丢到了自家公司里,再读要读傻了。
段坤也不生气,像在学校做课题、学习一样地按时上下班、努力工作,安安静静兢兢业业,没多久——穆恩留学回来了。
穆恩是独生子,家里宠的厉害,二十大几的人还皮的不行,三言两语给段坤画了一张大饼,就把人勾到身边当万能秘书。跟段坤相处久了才能知道他是多闷骚的一个人,明明特别向往一些书里各种各样的生活,偏偏让自己活的像书呆子;穆恩就是这样把人勾走的,说跟着他能看很多大戏,就算不能一一去体验,至少看的爽呀!
从某一方面来说,穆恩也没说错,当跳出了学生和段家次子这些身份的时候能看见的果然都是大戏。
遇见陆离之前,段坤看的最后一场大戏是复家的。
说到复家,就不得不说很多年前复谨的父亲去世那年发生的事情。复谨的父亲叫复旻鹤,是圈子里有名的花花大少,复家那一辈一共三个兄弟,也不指望复旻鹤有作为,至少好好过日子别搞事。复旻鹤也算安分,娶了媳妇儿就不再到外面乱来,坏就坏在,复谨的妈妈怀二胎的时候复旻鹤没忍住去偷吃了,吃了就罢了,却弄出了人命。
这条人命就是陆离。复家没有一个不心狠的,陆离的母亲刚找上门,就被强压着去医院。好死不死,复旻鹤在外面玩,赶来的路上一脚踩空磕死了。
复旻鹤的死留了陆离一命。老爷子年纪大了,少了儿子就舍不得了孙子,临时让人送回来陆离的母亲且好生照顾。
陆离的母亲心大,复旻鹤死了,她就一辈子都不可能是复家太太,而复家母亲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如果她的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她将在复家毫无立足之地。
人就是这样,欲壑难填,陆离的母亲趁复谨的母亲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轻轻推了一下。
复旻鹤死的时候复谨的母亲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轻轻一推就摔到休克。送到医院已经大出血,那个年代的医学技术尚不如千禧年之后的,何况孕妇大出血谁都无法保证一点危险都没有。上到手术台没多久人就断了气,复家老爷子签了同意书,要剖小的出来。
陆离的母亲想的没错,这一胎确实是男孩。复家的母亲摔下楼好死不死的磕到了肚子,这个复谨的弟弟才活了三天,眼睛都没睁开,便和母亲一起下葬。
后来就没人再提起这个可能谋杀了复家太太的女人,还有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一直到陆离出生,陆离的母亲传言说是难产死了。可惜这个孩子不是被期望的孩子,他出生那年,复谨十岁。看着挺乖巧一孩子,切开都是黑的,段坤无意中听大人们说,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被复家的小少爷弄死了,没有户口的婴儿,也不会有人查。
再后来,段坤第一次见到陆离,是穆恩去一家店吃饭,他去接人,擦肩而过,那时候他还想:这小孩跟复谨长的挺像。
其实段坤知道,穆恩看复谨的眼神不一样,一个明着皮,一个暗着皮,王八看绿豆,有点别的心思也正常。也不知道是不是复谨心太黑,大好年华却得了肾衰竭,找了一圈人,都匹配不上,才想起来那个复谨到底没忍心下手的“弟弟”。
知道穆恩的计划的时候,段坤想起来,那天,为什么一直要去医院陪复谨吃饭的穆恩要去一家从来没去过的店吃饭;为什么他见到那个小孩会觉得像复谨;为什么穆恩突然要他找一个离某个中学近的公寓送人……
那小孩叫陆离,总是轻轻的、腼腆的笑,休息的时候会蹲在巷子里摸着那些流浪猫——这个男孩并没有错,那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也不应该让他承担。这个时候的段坤以为,穆恩和复谨只是想要那颗肾才对陆离那么好。
段坤总觉得陆离可怜,生下来就没有父母亲,被哥哥丢到孤儿院,现如今用得到了就被找回来。他也不能说什么,这颗肾能救复谨一命,少了一颗肾只要照顾得当,陆离也不会跟正常人有任何区别。
天慢慢的冷,段坤在一个晚上路过陆离的学校,一个人等公车的男孩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