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陡崖之下,他晕晕乎乎地趴在硕大的鸟巢里,小短腿谨慎地从鸟巢的边缘缩回来。一团毛茸茸的狮子窝在光秃秃的鸟巢里,心酸地竭力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这鸟巢快要被他砸散架了,经不起折腾。
山风卷过带来的凛冽寒意与日光洒下的暖意包裹着这方小天地,貔貅在冷暖交织中四顾无边无际的山崖与青天,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打算。他迷迷糊糊在山崖上呆了半天,中间用满嘴的小钢牙龇走一只白脖子巨鹰,而后才安安心心霸占着鸟巢开始思考他生命中永衡的问题。
——饿了,该上哪里找吃的去?
他湿润的鼻子微微翕动,只在空气中闻出一丝细微的香气。这丝食物的香气中没有夹杂任何青草的气息,那是属于含有充沛灵气的矿石的香气。他嗅了许久,视线渐渐定格在青松扎根处。
在那树根后边有一块矿石,它就藏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下,隐在厚实的山壁岩石之中。
貔貅感受了一下头上的断角,恨恨地发现自己那个坚固无比能凿穿山石的独角还没有长好。角的断口参差不齐,显然不能再承担穿山的重任。于是饿昏头一的小狮子只能“咔嚓咔嚓”咬牙试了试自己牙齿的坚固程度,小心地从破败的鸟巢中立了起来。
他决定要开发牙齿的潜能。
鲲鹏从天池中出来之时已是日照当空。他以鲲为名,本质上就是一条大鱼,见着水就没有不喜欢的道理。把脏兮兮的野狮子搓干净之后他就潜进水中了。他一点都不担心貔貅会跑掉,天池周边山峰一座比一座陡峭,体力稍弱一点的飞禽都不一定能飞得上来,像貔貅这样的走兽更是插翅难逃。
等他游畅快了从水里边出来没见着貔貅时,他也没有觉得奇怪。小崽子么,被强行带到陌生的地方总是有些排斥的,等他摸索完了发现没有退路就会乖乖跑回来。
他抖抖长袍甩干水汽就披上了,赤着足踏上湖岸。
之前用来吊貔貅的绳子快速游到他脚边,动作机敏宛如水蛇样。绳子抬起自己的一端指指貔貅跑走的方向,狗腿子似地报告:“貔貅往那个方向了。”报号完毕就又软趴趴地伏在地上,装成一条死绳子。
鲲鹏越过他往小屋走:“无碍,让他出去野……”
他走了一段又想起了什么,复又丢下了一句:“寒青,你去山下买半扇羔羊来。”
名为寒青的酷似绳子的神兽闻言立即膨胀成一长条,粗粗一看酷似长着细长软毛的鸡毛掸子。他一身长毛海藻一样摆动,助他漂浮在半空中,轻车熟路问道:“祖上还想吃什么吗?”
鲲鹏双眼都眯出微微的月牙的弧度,他兴致极高,又暂时没对别的食材产生兴趣。便又叮嘱了两句“回来的路上别被廌之类的小羊们瞧见”,“尤其不要被那牙尖嘴利的貔貅看见咱们吃肉”就摆摆手迫不及待要让他下山去买小羊。
寒青走后他围着梧桐树人来疯似的转了两圈,转完才又端起了世外高人的架子,板着脸进了屋子。
他欢快地阖上门,对寒青的手艺格外期待,深感自己几百年前作出的那个“偷偷在天池上藏一只长于烹饪的神兽”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寒青手脚勤快,午后出门,日头稍稍有些低垂时便赶了回来。他加长版狗尾巴草一样的身体不太适合掌勺,生起火之后就变出四肢在锅边摆弄食材。鲲鹏和他一起在屋前的宽阔空地上守着,待到热腾腾的香味悠悠萦绕之时,他喝羊汤的性质倒没有那么高了。
他凝眸,多问了一句:“你方才出门有没有看见貔貅?”
寒青走的另外一个方向,自然没有看见小狮子。就算走的同一个方向,山林想要遮蔽一只矮小的狮子也轻而易举。
鲲鹏又等了一会儿,羊肉汤快要出锅的时候猛然站起:“你留在这里,我出去找一找。”
寒青措手不及:“别吧祖上,等会他来了没准又要借题发挥和你辩‘既然你博爱万物,又为何要食羊?难不成这不会说话的就是可以随便杀戮的贱命’这种问题。您一下子又说不过他……”
——别让这诡辩多思的小崽子借题发挥套路你啊祖上!我们两个守在这里喝汤不好吗?
鲲鹏没有回复他,三两步走进小木屋翻出来一块翠玉握在手里才出的门。貔貅不比他和寒青,如果落进深渊鸿沟八成是爬不上来。这样做起事来横冲直撞的小崽子,总是要多费心的。他想着貔貅既然是天生食灵气又能嗅到食物味道的小崽子,用块美玉或许能快些勾出来。
他凌空越过夜色初临的深山,心中暗恼:要不是看他年纪小还可以引导一番,才不要把这种又鬼又坏的崽子带上山,害得自己连偶尔开个火都不得安生。
第9章 得失
他沿着寒青所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直至断崖尽头都没有看到一点白狮子的影子。别说白狮子,这天池周边山脉极为高险,连只白兔子都没有。山上本就物种稀少,一入夜就静得跟坟地一样,间或有一两声夜间出动的鼠类猫头鹰发出的异响。
鲲鹏站在山崖边,一时没了头绪。恰逢一只傻不愣登的白脖子鹰自半空中落下,缩着脑袋站在斜楞出的一根树桠上。附近禽畜少,这又是个禽类的,鲲鹏对它就多看了一眼。
白脖子鹰歪着脑袋与他对视。
冬日树干光秃,鹰栖息的树上有没有鹰巢是一目了然的事。他望着光秃秃的鹰和同样光秃秃的树,再结合老鹰白天猎食夜晚回巢休息的习性,不自觉联想到有黑历史的貔貅:这货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他夜不归宿,不会是把鹰巢给抢了吧……
鹰算是猛禽,能让它违背天性夜间离巢的强力因素少之又少。不能不让人猜想这是貔貅上山后的第一个受害者。
天池附近的老鹰换了一窝又一窝,百年前他看着脸熟的鹰早就化作尘土,要准确想起百年前鹰巢的具体所在已是枉然。不过好在这种鸟一向都只喜欢在峡谷和林中筑巢,筑巢的热门地点多年来也没有大变过。
他回望乌漆嘛黑的山林,迟疑了一下决定下悬崖去看看。悬崖上清净,而且十几座山也就那么两三个地方有过鹰巢,排查起来方便。
他在悬崖上站着打量了一会儿老鹰就毫无预兆地一跃而下。可怜的老鹰白天被满嘴小米状尖牙的貔貅吓走,晚上找根树枝凑合着过夜也要被人打搅,委屈吧啦地扑翅膀飞走了。
抢了人家巢穴的貔貅比鹰还要委屈。他饿了一天了,整只狮子都有点神志不清。刚开始饿的时候就会头晕,难以集中注意力,表现得像喝了酒的醉汉。好在醉汉尚且可以慢慢沿着树干爬,循着气味靠近食物所在的地方。
醉汉貔貅凭借高超的大猫本能从巢中站起,轻手轻脚从破败的鹰巢中挪了出来。一离巢他就自在多了,爬树干对于他们大猫来说如履平地。他晕晕乎乎地伏在裸露在外的树根之上,目光迷糊地落在山崖上。
他确定食物就在这片巨大的,结实的崖壁之后。
他此时还记得头上的角还伤着。最锋利坚固的尖角已经被掰掉了,不能用来碎石头。他试着用牙齿咬了咬石头,惊喜地发现可以咬碎最外边那层石头。醉汉貔貅便哼哧哼哧地开始用嘴巴叼石头。
等到中午的时候,山崖上的食物香气越来越浓郁了,这意味着覆盖在矿石上的石头变薄。貔貅忙活了一上午,早就饿得人事不清,从醉汉的状态转化成嗑药状态。再加上这味道一直勾引他,却迟迟没有食物落到他手上,他不知不觉就狂化了。
他口角并用,誓要把这近在咫尺的东西挖出来吃掉。而且毫无技巧可言,牙齿啃上去的时候连鼻子下巴一起送到石头上磨,野猪拱食一般只顾埋头狂啃。
血肉皮囊哪里经得上长时间硬碰硬的棱角磋磨,他又是个失了独角还状似得了失心疯的愣头。到了傍晚的时候貔貅的下巴处满是鲜血,连头上的断角都隐隐感到钝痛。
他神志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感知周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与矿石的香气。这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共同勾起了过往不好的回忆。
那段曾经四处流亡,时常被欺压的日子。
他虽天生受到眷顾,魂石中蕴含的灵气比绝大多数神兽要充裕些,可也并没有到生而无敌的地步。何况他成长的速度很慢,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没有长出利爪尖角。在一段算得上漫长的时间里,他丝毫没有显露出能力过人的趋势,看起来就是一只牙齿稍微锋利一点的小狮子。
打起来也是这样的。
一只寻常的神兽想要占有天材地宝,本身就要承担极大地风险。而且他高频率地爆发饥饿感,这注定没办法通过大方而体面的办法获得足够他填饱肚子的食物。
于是乎便一边挨揍,一边偷抢。
与他正面交锋最多的是酷爱收集珠玉矿石的龙。龙这种生物水陆两生,和鲛人一样数量繁多可以形成族群。他们大部分都生活在水里,可总有一些选择在陆地上生活,并在陆地上藏匿他们的财富。貔貅这种鼻子一翕就能找到他们藏宝洞的神兽简直龙龙得而诛之。
有段时间他们还一起组了个小队要围杀这小贼,送他回归魂石状态。那段时间貔貅只要一出现,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得遭一次血光之灾。幸而他速度这方面的能力发育地比较快,故而只是血光之灾,而不是灭顶之灾。
这事龙族占理,何况以强胜弱本就是常态,也没多少神兽记在心上。神兽们对这个龙族之敌的印象十分薄弱,日常聊起他的对话也是这种画风:
貔貅,谁啊?
——专门偷金子的神兽。
喔。
前几天那个偷金子的小贼被龙族围攻后逃走了。今天龙族打算要用金库引他上钩,争取来个斩草除根。
——诶?怎么老是这小贼的消息?你能不能讲点新鲜点的?。
漫长的以多胜少的日子在大家伙儿不经意间就溜过去了。神兽们甚至没这个拗口的名字——貔貅。直到有一天,沉寂许久的貔貅又一次杀上门来,一口气席卷了好几条龙的宝藏,打得群龙纷纷抱起宝藏钻进海底避难。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才是出名的正确方式。
早前神兽们没有他的受难史,一战成名之后神兽们却一下子了貔貅凶暴贪婪的恶名。不过长出尖角利爪的貔貅不比以前只会小偷小摸的怯懦小兽,他拥有了和龙族当初围殴他时相当的力量。并且确实变成了大家口中仗势行凶的暴徒。
他充当弱势一方的漫长岁月中,所见所闻所遇的都是强凌弱。他的生存观里充斥着得失心与功利心筑成的砝码,算得上是一只很讨人厌的小兽了。并且他将一直讨人厌下去。
不过没关系,他想着,讨人厌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能温饱就行。他受够了小时候那种担惊受怕挨饿受累的日子,既然自己能通过强权获得利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反正我看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
头顶上的钝痛渐渐加重,貔貅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了,奈何本能更占上风一点。峭壁后头吃不到嘴的宝贝也在一停不停地诱惑他。等到头顶上的断角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才迷惘地停止拱弄山石。他强迫自己保留一丝清明,正视没有角根本就扒不开石头的现实。
找回一点神志的貔貅傻乎乎地与山石对视一番,那股嗑药的劲儿一下子又开始反扑。这次他换了个思路,他不再拱弄山石,开始把目标瞄准树根:把树根挖出来也能弄个大窟窿,好歹也离矿石更近了一步。这可比挖石头简单多了。
他整个身子伏在树根上,热火朝天开始用爪子和牙齿扒拉赖以立足的保命之本。
此举非常称得上是神经病人思维广了。
第10章 九天
貔貅挖个树根也就是动动爪子的事,操作起来比破开石壁简单得多。他仅存的一丝清明在警告他必须快停下手中的动作,对食物的极致渴望却促使他继续自掘坟墓。
他恍如茫茫沙漠中一个将死的旅人,一心只想找寻绿洲,中间曲折,全然不顾。
若说还有什么执念能分他心,便是记恨老东西掰了自己的角,让他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若是头上利角还在,他便能轻松撬开山石,吞掉里头灵气浓郁的的矿石。
若是没有鲲鹏,他甚至不需要出门,只需要日日守着鲛人便可安逸度日!
怨气加持,貔貅的动作越发快了。
脚下的树干开始晃悠。但是蛇精病貔貅的脑容量越发狭小,满脑子都是“快要吃到了”这一个念头,顾不得其他。他作里作气地四爪齐上,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大树连根刨起。
热火朝天间,身后突然出现一股甜美的香气。
忙活一天都没吃上一口饱饭的貔貅猛的回头,眼冒绿光的盯牢香气的发源之处。他嗅嗅两处的香气,用他仅存的一丢丢脑子做了个判断题,而后果断掉转身体迎向新的目标。
他伏低身体蓄力,一个弹腿以饿虎扑食的架势起跳。而后连树带狮子一起从山崖上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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