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乎乎的小王爷真的以为是自己压倒了廉昀。
甚至还有点得意。
他们一起讨论不久以后的出游。廉昀一边将书籍归位,一边给他讲不久之后将与他们一齐同行的同僚。
“此次出游只有几位新晋翰林,大家一齐游历山野。与我一齐位列三甲的张翰林与李翰林也会同去,届时归来,由我们三人直接向太子呈报佚散在外的诗赋歌谣。”廉昀几次弯腰之后,便以这活繁琐累人为由让小王爷在一边歇着。自己悠然捡拾书籍,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书香。
小王爷乐得看他顾惜自己,又看书不是多得理不完,便听话地乖巧状坐在一边,看他忙活。
廉昀动作极其随意地把书放在上下左右的书架上,出口也是唠家常的调调:“你可见过张翰林与李翰林二人?”
小王爷一双眼睛都黏在廉昀身上,其他二甲是老是少,长得像狗还是像猴都一概不知。
廉昀回头看他澄澈的眼,长长久久与自己年轻的情人对视一番后,像是被什么给取悦了,莞尔一笑:“张翰林学识渊博,出口成章,且字字珠玑富有远见卓识。他为人周正,一举一动皆恪守道义,堪称我辈典范……他年长我十数载,博闻强识远超于我,我侥幸覥居他之上,十分愧怍。”
小王爷快快活活地拿脚尖逗廉昀走动不停的鞋子后跟,缠缠绵绵地在他鞋面上绕。他对其他男人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应答:“喔,那李翰林呢?”
“一介满口仁义道德装裱门面的草包而已。”廉昀给了三甲之一如此不堪的评价,先前温和的笑意透露出一丝邪气,“朝中多得是这些本身没甚才学,只能抱团结党,以德行为刃攻讦他人的蠹虫。”
廉昀批判同僚时很有一番少年人的意气激昂,好似连血液都是沸腾的:“我要还是原先那个四处游荡寻一口饱饭吃的穷光蛋,一定无所顾忌剥下这等人的翰林服,烧给所有用假仁假义打压异己掩饰自己白丁本性的蠹虫看。”
新官上任之人既有挥斥方遒的意气,又能拨开沆瀣云雾直面现实:“可我要是一直甘心碌碌无为,又哪里碰得到太子殿下,做的上这御前之人。”
小王爷听不懂廉昀的弯弯绕绕,哈哈大笑:“文人相轻果然不是瞎说说的。”他小狐狸似地缠上去,被按回椅子上。对方一脸正气地拒绝亲热:“请小王爷守礼,请小王爷克制。”
一旁的鲲鹏堪堪收住行将把廉昀踢飞的无情一脚,脑海中默念数遍教导人清心寡欲克制嗔怒的佛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是,亦复如是……南无阿弥陀佛佛佛佛佛……
小王爷不知道自己的情郎因为正直躲过一劫,还轻飘飘给了他一脚。他习惯了对方的一本正经,连这样的话都觉得是对方有趣极了的表现。至少他见到的其他男人,都是食色性也,很是喜欢做些轻佻的行径。
可怜的小王爷所接触的同龄玩伴要门是纨绔,要么是伪装纨绔的蛰伏之人,就喜欢廉昀这样清纯不做作的正经人。
说话间,最后一本散落的书籍被归置完毕。刚刚喷完同僚的男人似是天生爱读书,随手就翻开其中一本来看,期间还不忘回头询问情人的意见:“我看会你娘的书,可以吗?”
小王爷大大咧咧应允:“你冷落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随意做你喜欢的事吧我的书呆子,我在这边看着你就好。”
第64章 冷暖
廉昀笑意盈盈地对他点点头, 转身侧靠着书架, 又似是扛不住年轻的情人**的目光, 干脆背对着他。他一转过身去, 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有些冷却。面容如沙漠荒漠中踽踽而行的苦旅者,甚至显出了几分疲累感。
这本过于轻巧的古籍被他掂在手中, 书架上远离小王爷的位置还有两本同样分量不对的。
他翻开这本, 里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上头画着一个圆……廉昀仔细一琢磨, 又发现这不是一个正圆。它拥有不规则的外形, 还有两条圆润的半圆形纹理, 似是表面有一点点凹陷。
边上写了一行娟秀的小字:纯白色, 触手温润,得于行商之手, 原供奉于家庙中。
翻开这一页,底下还有一也密密麻麻的小字:班班才三日,连续两天拒绝吃奶。班班半岁, 又有反常, 不愿被我抱。班班五岁,夜中再度反常,闭眼以四肢着地行走……
廉昀没看完这段罗里吧嗦,明显是为人母者过度关注儿子, 进而生出一系列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的话。他拿起了另一本, 里头是王府的出账:某年某月, 某某之孙百日, 遣人送某某珍宝;某某之女出阁, 送某某字画。
建昭高门之间多有些私下里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不好记在账本上,由家主私下里记一笔也算合乎寻常。廉昀并没有露出清高文人对朱门酒肉关系鄙视模样,眉头渐有放松。他一目十行扫过所有名单,到最后一页才有了郁色,偷偷扯散装订线附近纸张的连接处,收走了这最后一页纸。
到最后一本时,掏空的古籍内膛里只有一页纸,上头是男人遒劲锐利的字迹:赋得“士先器识”,得“文”字。
廉昀目光一滞,恍惚间强做自然地再一次回头看自己的小情人。他摸过这行字,心中那个踽踽独行的探索者失去了最后的手杖,倒在了凄风剑雨的戈壁中。
他眼眶泛起浓重的涩意,无声无息地收走了这页纸,嘴角勾起有一个莞尔无害的笑意:“向来听闻师父与鲁府交好,你可不要把我今日骂那草包……李翰林的事说与他听。”
小王爷笑话他:“你们都是魏师傅的得意门生,我怎么会跟他说你们不和,白白给他寻不痛快呢?你也忍一忍,不要和师傅顶撞,跑到他面前去告李翰林的状。”
廉昀笑容变得酸涩,可是一梦十七年现今还在甜睡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鲲鹏从头到尾都站在廉昀对面。
他不是要有意放着小王爷不看去看别的男人,更不是对廉昀突然产生什么诡异的兴趣,实在是纠结的心理作祟。小王爷要假设是貔貅吧,那炽热的饱含爱慕之意的视线能把可怜前夫的心都戳穿;要是假设他不是貔貅吧,看着又觉得没滋没味的,完全不想看他傻甜傻甜和貔貅迥然不同的五官与气质。
小王爷喜欢清纯不做作的正经人,鲲却喜欢满口谎言狡黠灵动的妖艳小妖精。
这就注定很受罪了。
感谢他收了貔貅,以一人承担造作小妖精的翻腾劲儿,舍身饲虎,造福众神兽。抖m真是一种相当美好的品质。
他站在廉昀对面,连他最细微的睫毛扇动的弧度都能看清,自然能看透他眼底的异色。老实说他翻第一本书的时候,鲲鹏就很想把本子拿过来仔细看看了。他知道滇王府小王爷的名字,也能猜到写下这些愁绪的人是小王爷的生母。
他对发生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一切反常行径都格外有兴趣,那可能是貔貅存在的的痕迹。哪怕再怎么稀薄无望,他都愿意追寻。
静静地看着这本他想要的书被搁置在书架上,他心里盘算着晚上要悄悄回来翻安抚自己躁动的心房。然后就看见廉昀拿起第二本,第三本,最后拧着眉头收起了第三本中唯一的一页纸,转身对小王爷露出来时那般无城府的笑意。
鲲见到了一个变脸狂魔。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两个人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至少这位新欢同志,绝对有异心。
有缝隙他就能撬,有异心他就能趁虚而入老树开花又一春。
神兽们曾经顶礼膜拜的大写的“规矩”,由于经受了痛失爱侣的惨痛经历,已经退化成了一个大写的“不规矩”。
不规矩老先生拉下老脸,打算紧跟这位天降的情敌。捉住他有异心的把柄,好借此拆散两人。还没等他实施这可耻的计划,沉溺在桃色中的小王爷突然话锋一转,对着自己的情郎一扫黏糊劲儿,严肃道:“不过我此行能不能和你一起去还未可知。”
廉昀不解。
小王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嘀咕求饶:“你不要生气,我这边有只小猫咪在闹脾气,我得哄哄他。要是哄不好他,我出去和你一道,怕是要惦记死他。”
他也不管廉昀满脑门问号,把这个东张西望企图在王府找出一只小猫的男人送出门去。临行叮嘱他和同僚好好相处不要犯文人的高傲臭脾气,这才依依不舍放人离开。
他回身,身后跟着一只阿飘鲲。
鲲鹏一听到“小猫咪”就走不动道!什么趁虚而入之类的卑鄙想法全数都要给“小猫咪”三个字让道。他的寻人雷达在入云庄附近就已经自动开启,只要貔貅一有冒头的迹象,就全力跟进半点不肯走开。
阿飘鲲落在了胖鹌鹑的头顶,背锅侠鹌鹑一无所觉,欢快地朝自己的主人唧唧两声以示欢迎。叽完就被小王爷托着送到了院子里。
胖鸟,就该多去草坪上运动,不然,你,还以为,自己是只要煨成一个圆就能掳获人心的小猫吗?
貔貅等廉昀走了才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今天廉昀有点不对。”
“是的他与我对视了好几眼,他以前都是偷瞄的。他一定是迷我迷的不能自拔!”小王爷幸福捂脸,整个人都要开心地昏死过去,“他今天还说了德行的问题,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动了心思,要想法子光明正大公开他与我的关系!”
貔貅自己也说不出廉昀有什么不对,又看人这么高兴,也就暂时不去多嘴。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不了解廉昀的脾性。往日为尽量躲开小王爷往廉昀那儿贴过去撒娇,自己也“感同身受”的窘境,他还得修炼快速入睡的本领。哪怕是睡也睡不好,时刻得为自己可能被不争气的家伙召唤出来接管肉身的残酷现实而胆战心惊。
廉昀每次出现都这么尴尬,他都有阴影了,当然不愿意关注这个男人。
他两就“以后还能不能像这半年一样时常说话”,“嘤嘤嘤你是不是真的要因为一颗老鼠屎避世,将我抛下不管”之类的问题纠缠到晚上,两人都把廉昀的事抛到脑后。小王爷临睡之前还在嘤嘤嘤,听得貔貅脑壳疼,只想一掌拍飞他。
夜半时分,月影透过窗户缝漏进屋中。
不眠不休的阿飘鲲坐在床头,支着手肘对着被窝里的一团小王爷发呆。他呆坐了许久,左右周围无人,便试探着伸出指尖点了点年轻人的鼻尖。
空寂的房间里响起低沉的男声,透露出疲惫与期待混织的情绪:“貔貅,到底是不是你?”
倏然间,沉睡的人豁然张开双眸,晶晶亮的漆黑眼眸直视正上方的一片虚无:“谁?”
第65章 余温
鲲瞬息紧张得不能自已, 心虚感一拥而上占领了这个鬼祟窥伺的老男人。他逃避性质屏声静气, 不作任何回应。
冬日的夜里远没有夏日那么缠绵温情, 所有喜爱鸣叫的蛙虫都离开了他们栖息半夏草木水潭, 落叶与冰雪一齐抹去了它们存在的痕迹。
鲲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又一次描摹了他的面容。试图抹开横亘在他和貔貅这个昙花一现的年轻人中间厚重的积雪, 扫去他们之间**的枯叶。
他不自觉伸出手。
对方眯着眼, 一副被惊醒鸟儿还没清醒过来的迷糊样, 豁然伸手, 前后不过一呼吸的时间差距。鲲鹏吓得一错神, 伸出的手紧张兮兮停留在半空中。
不愿现身的人与身份不明的人鬼使神差做同一个动作, 似乎在靠近。只是他们的双手只有一时靠近,片刻后又在空中交错, 愈发远了。鲲鹏一阵失落,仿佛又一次见识了昙花的凋谢。
下一刻,那他没能握住的手却覆在了他面颊上。
“竟然好像真的一样……”年轻人捏了捏手下的软肉, 手一放开, 在老人家脸上印上两个红红的印子。
鲲鹏伤春悲秋的小情绪骤然被碎成齑粉:???
貔貅是被小王爷的梦境唤醒的,小家伙白天在廉昀走后看了堆乱七八糟宫廷虐恋小话本,脑回路清奇代入不知道哪个落魄王爷剧本,晚上梦到鲁家被抄家。一受惊就被貔貅又唤出来了。
是的, 小王爷就是一个做梦都能把自己吓坏的小白兔。
被匆匆拉出来顶缸到的貔貅也迷糊着, 恍惚间听到了老相好的声音。
既然相好过, 又是以为自己迷糊了, 自然便不如白日里基于尊严对自己的表现苛刻要求。反而想起往日好过的情形来, 如蚌儿开壳,露出几分柔软。他甚至一醒来就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莫名地温情脉脉,不灵不灵冒粉红色小泡泡。
噫,果然是睡迷糊了。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