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委实不明白这些人的心理,难道他们真的以为,秦钺娶了楚公主,就会对楚国手下留情不成?
这段日子琴歌过得倒是清净,再无人打扰,第二日秦逸派人将真的长春诀送了来,倒再没有人提练与不练的事儿,只是他的戒酒戒剑令和他身上的鉄镣也没人说要给他解开。
眼看秦王大婚之日渐近,秦都又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坊间版本是这的——因琴歌公子酒后伤了秦王,秦王下令不许他碰酒,可是琴歌公子所制的酒器依旧源源不断的在出产美酒。琴歌公子因自己不得饮,所以眼不见为净,直接将它送给酒家售卖,一时之间,琴歌酒之名,响彻秦都。每日一早,各个酒家老板便侯在质子府前争抢,琴歌公子不厌其烦,索性决定将酒器和制法、图纸一起卖了。这消息一出,整个秦都但凡和一个“酒”字相关的人,都坐不住了,各种关系找尽,几乎将质子府围的水泄不通。
很快,第二个消息传来,琴歌制酒之术,将在秦都最大的酒楼“拍卖”,不问身份,价高者得,并琴歌公子有言,此术绝不售与二家,便是琴歌公子自己,所制之酒也只自用,绝不售卖。这话一传来出,琴歌制酒术的价值直线上升——谁买了,就能独享此术,这可是摇钱树、聚宝盆啊!这下,连和酒不相干的商人甚至达官贵族都骚动起来。
三日后,“拍卖”如期举行,因琴歌派出的管事一副不求高价,只想甩脱麻烦的态度,拍卖进行的很快,才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管事直接将带来的用黑布蒙起来的“酒器”扔给买家一走了之,连运送酒器的价值不菲的马车都随手奉送了。
晚间,琴歌正在试练被自己改的面目全非的“长春诀”,韩朴无声无息的翻窗而入,大大咧咧坐到几前,一连给自己倒了几杯凉茶喝了,才道:“我这次是真服了你了!你怎么知道,买家一定会是齐人?”
“齐使去了?”
韩朴点头,道:“去了去了,不枉我在暗格里窝了半日!不光他去了,王猛也去了。”
“还有其他人吗?”
韩朴不满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明明是他先问的好吧?
琴歌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喝了一口,道:“时人都知道秦人性情豪爽,喜好烈酒,却不知其实齐人更爱烈酒。或者说爱还不够,应该是需要才对。齐地冬日苦寒,还需在外骑马驰骋,此时便只能用烈酒御寒……到了冬天,他们水囊里,装得往往不是水,而是酒。我蒸的酒,一口就可抵他们一碗,所以他们对制酒之法,是志在必得的。”
他顿了顿,道:“与其相反,秦人与楚人或许也想要,但对秦人贵族而言,这东西在我手里时,他们或许顾忌秦王,不敢强夺,但若售卖出去,不管在谁手里,他们都有法子分一杯羹,实在不必花大价钱去买,而楚人,便是能挣再多银子,他们也不敢在秦都和秦人争抢。但齐人不同,他们知道,秦都即将大乱,如果现在不弄到手,他们可能永远都没机会了——他们是不得不买的。”
韩朴点头,道:“我听齐使吩咐那些人,让他们立刻带着东西回去,而且让人将图纸和酒器的模样记下来,分头返齐,以免意外。”
又道:“他们只去了四个人,除了齐使和王猛,只来了齐使的两个贴身侍卫。”算是回答了琴歌方才的问题。
“两个侍卫可曾说话?”
韩朴摇头:“不曾。”
琴歌沉吟片刻,道:“知道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别管他们了。”
韩朴应了一声,又道:“反正咱们目的已经达到了,那蒸酒的法子,可不能当真便宜了他们,要不我追上去……”
他伸手在咽喉勒了下。
琴歌笑笑,道:“知道酒是用什么酿的吗?”
“废话!”韩朴呸了一声:“三岁孩子都知道好吧?”
琴歌悠然道:“酿酒最耗粮食,尤其是我这次卖给他们的蒸酒之法,所耗更是数倍……偏偏齐国最缺的便是粮食,而诸国之中,权贵最只顾享乐不顾百姓生死的,也是齐人,而且我能肯定,他们只要沾上此酒,别的,就再难入喉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过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想,齐国百姓到现在还没反,一定是压迫的还不够,我不介意给他们加一把火。”
韩朴愣愣看着琴歌,好一阵以后才吞了口唾沫,木木的站起来:“我去睡觉。”
梦游似得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将手中的杯子放回几上:“你的杯子。”
这才又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琴歌或练功,或练琴。他琴技高超,每每琴声响起,被墙外之人听闻,或莫名垂泪,或无由微笑,好半日才能恢复常态。
秦王大婚之日终于到了,整个秦都都充满喜庆的气息,易安和秋韵一早便梳洗毕,换了华服出门,等到了门口,却发现门外还另有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的却是余生。
秋韵忍不住问道:“琴歌今日也要出门吗?”
余生答道:“今日陛下大婚,公子自然要去贺喜。”
秋韵讶然道:“秦王陛下不是令他不许出府吗?”
余生看了他一眼,道:“公子又不是秦人,为何要听秦王谕令?”
秋韵一愣,道:“你不是秦人吗?”
余生道:“秦王并未下令我限制公子行动。”
说完从马车上跳下来,道:“公子。”
易安和秋韵这才看见和韩朴并肩出门的琴歌,他手脚上的枷锁已经除去了,或许是赴喜宴的关系,往日只用一根发带随手缠一下的及腰长发,此刻用小巧的玉冠在头顶约束了下又垂落下来,显得清爽又洒脱。他身上依旧是宽袍大袖束腰的飘逸儒服,只是不再一味雪白,而换了浅浅的姜黄色,且绣了半身的狂草,穿在他身上,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狂放风流,让人一见难忘。
琴歌行了礼,见两人目光犹疑,解释道:“今日是公主大喜之日,我身为楚人,岂能不去观礼?所以让余生向秦逸讨了钥匙来,暂时去了那玩意儿。”
说是暂时,双方都心知肚明,那链子,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毕竟长春诀的事儿,原本就是一出闹剧。
秋韵有些脸红,连秦逸都给琴歌松了枷锁好让他参加婚宴,他这个楚人,却在这里枉做小人。
易安看了琴歌一眼,道:“今日是王妹的大喜之日,女孩儿家,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这一日,你……”
易安虽没有说下去,但琴歌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殿下放心,我喝杯水酒便走,绝不会多言多行。”
易安道:“多谢。”
琴歌苦笑,张口想要说话,易安却已经转身离去,琴歌唯有闭嘴,看着易安带着秋韵登上马车、拉上车帘,这才同韩朴上了车,让余生驾着马车跟在易安的马车之后。
出嫁的是楚国公主,易安身为兄长,今日担着送亲大任,秋韵和琴歌两个是楚臣也是易安的随从,自然也要跟随。
到了驿馆,易安自去同公主说话,琴歌又被楚使哀求了一遍,才暂时得以清净,再一次认清了这个婚礼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欢迎自己的事实。
休息了一阵之后,迎亲的队伍便来了,秦钺并未亲至,但文臣、武官、宗室,皆有人来,可真正负责此事的,却是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利落的秦逸。
原该刁难一下迎亲的人,但楚人没这个心情和胆量,随便走了个过场,花轿便出了门。
琴歌骑着马,跟在易安身后,第一次有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
花轿入宫之前,要将整个秦都的主要街道都走一遍,队伍所过之处,街边人头攒动,接踵摩肩,与其说这些人是为了瞻仰藏在花轿中的未来王后来的,倒不如说,他们是为了易安三人而来。
偏琴歌耳朵灵敏的很,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各种不堪的言语还是争先恐后钻入他的耳朵,看一眼易安和秋韵,他们两个虽听不见这些人说什么,但也能从他们的表情动作看出来几分端倪,易安的脸色已经冷的要结出冰来,而秋韵惯常带在唇边的温暖笑意也不见了影踪。
“早叫你不要来了,”秦逸靠拢道:“热闹嘛,还是看着比较有意思,若是自己成了那热闹,就没趣了,你说是不是?”
琴歌对着街边一个骑在父亲头上的手舞足蹈的小男孩微微一笑,引的那孩子看直了眼,口中答道:“我是楚人,我是楚臣。”
此事原就是以他的身份当做的,连易安和秋韵都能站出来,难道他要躲起来装清高不成?更何况今日必有事发生,他必须离的近些,才能做出最快最正确的反应。
又道:“我从小的心愿,便是金榜题名、打马游街……这次也算是圆了少时的梦想了。”
“那个……”秦逸犹豫了下,道:“以你的本事,金榜题名只是小菜一碟吧?你若真有心仕途,为何不把那篇文章写出来给陛下看看?陛下说了,只要你愿意,相国之位都是你的。”
琴歌耸耸肩,叹道:“说的我都心动了,那篇文章若真是我写的,我定将它拿出来,换了功名利禄,可惜……不是。”
秦逸一副我信你才怪的模样看着他,琴歌不再理他,看着街头被挤掉了鞋子的小伙子急得跳着脚在人腿缝里乱钻,结果被一个胖妇人揪住厮打,忍不住摇头失笑。
转头看看又想说话的秦逸,道:“还请秦大人以后勿要再做出一副熟稔的模样同我说话,委实有些厌烦。”
秦逸神色微僵,眼中隐现涩意,却还是笑道:“琴歌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大家便是敌人,不打架的时候喝喝茶聊聊天,有什么不好?”
琴歌淡淡一笑,道:“我是不介意与敌人喝酒聊天的,但是却介意与秦大人这等人喝酒聊天。”
他顿了顿,又道:“你我立场不同,秦大人对琴歌无论用何等手段,我也不会看轻与你。只不过,大夫这个职业,在琴歌心中颇为神圣。秦大人借着神医的身份,借着旁人对大夫的天然信任依赖,来行害人之事,委实让琴歌不齿……秦大人张口闭口门规,难道贵门,竟没有一条关于医者道德的门规吗?”
秦逸默然良久,最后勉强一笑,抱拳道:“受教了。”
身下的马儿没了他的驱动,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秦逸看着少年渐渐远离的背影,一时竟痴了。
而后又自失一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秦钺非要吊死在这颗树上——有这少年在的地方,谁又能看得到旁人?
第29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
走完十里长街,一进皇宫,喧嚣尽去,气氛猛地肃穆起来。琴歌同秋韵并肩站在易安身后,听着外面百姓因见到秦钺而发出的欢呼声,微微叹了口气,就算没有这些充满自豪和兴奋的欢呼声,琴歌也能从一路听来的言语,看出大秦百姓对这位给大秦带来无上荣光的皇帝的认可——便是秦钺表现的好色荒淫,在他们看来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咱们的陛下,艳福无双啊!
目光不由落在易安身上,易安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了,他的腰身虽然依旧挺得笔直,却崩的紧紧的仿佛站在战场之中,面对着千军万马一样,素白的双手因为一路将缰绳握的太紧,磨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琴歌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反而移开了目光——这个时候,易安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他的“安慰”了。
目光落在那对新人身上,公主瑶音已然下轿,被搀扶着走到秦钺身边,隔着大红的绣布,瑶音仰头望向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今时今日,是她此生最为风光的时刻,从今日起,她将成为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她是秦王后,她的夫君,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秦钺。
瑶音心潮澎湃,怯生生的伸出手,等着那只修长有力、布满了厚茧的大手将它纳入手心……近了,近了,瑶音脸颊绯红,手指还未接触,便仿佛有灼人的热气传入指尖,让她心慌意乱。
瑶音羞涩的低头,却忽然看见那只手,像被针扎了一下似得缩了回去,背在了身后,修长的手指蜷缩回掌心,带着些许不安似得一连数次捏紧又松开……瑶音难以置信的抬头,正好看见秦钺从某个方向收回目光。
瑶音愤恨的扭头,便看见御道两侧长身玉立的三人,三个俊美之极的少年,容貌一个比一个精致,气质一个比一个出众……瑶音在楚宫中长大,从小见惯了这种事,自以为可以对此视而不见,但此刻,想到自己渴求期盼的那双粗粝大手,曾在他们的肌肤上爱抚、摩挲,甚至做出更亲密的接触,心中的愤怒便难以抑制……
尤其是,尤其是……她红着眼盯向琴歌:害的她差点被退婚,成了天下的笑柄不说,而且还因为他,秦钺竟不敢碰她!她是王后!她才是王后!在她大婚之日,她的夫君,竟连她的手都不敢碰!
不敢……是的,不敢!瑶音心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怆。
秦鉞带着怒意的冷哼在耳边响起,瑶音猛的回神,便看见秦鉞竟将她扔在原地,转身向宫内走去,瑶音心中一凛,即将夺目而出的泪水又缩了回去,转身小跑几步,追上秦钺的脚步……
琴歌虽看不见瑶音公主的眼神,但依然从她的动作中感受到浓浓的敌意,默默移开目光。
看起来这位自小在楚地长大的公主,已经迅速将自己代入了主母的角色,以为大秦如楚地一般,有了正室的名分就有了一切……她似乎已经忘了这里是大秦,忘了她嫁的那个人叫秦钺,而她,不过是那大批“嫁妆”的附属品而已。他可以想见,若她如大楚世家的当家主母们一般,意图将秦钺的后宫牢牢控制在手心,会是什么后果……只希望,现实能给她时间,让她有机会清醒过来。
大秦的婚礼并没有南楚那么繁琐,但足够隆重,琴歌先是送亲,进了宫又是走走停停的观礼,折腾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大宴宾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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