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旻旻抱着个暖水袋,窝在折叠椅里,看夏柯上上下下忙活。
夏柯一米八个头,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穿梭自如,左手一个毛茸玩偶,右手一枝红玫瑰,专堵带女朋友的,一堵一个准,花样百出巧舌如簧身手敏捷。
一个男生悲愤地指着他:“又是你这王八羔子!你小子是不是讹上老子了?去年七夕圣诞节今年白色`情人节元宵情人节半年里你坑了我五次了都!”
他旁边长发柔顺的女生又是好笑又是惊讶。
夏柯分外诚恳:“兄弟,不是我说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你女朋友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我是给你表现的机会,要是我有这种福气,别说半年五回了,我巴不得一天就给她买五回玫瑰。”
那女生嫣然而笑,拧了男朋友一下,男同胞只能悻悻掏腰包。
周旻旻扑哧一声,耸着肩膀笑个不停。
早上在林荫道摆摊,中午在食堂外面,下午换到教学楼外。
四筒玫瑰卖掉三筒,玩偶还剩几个。冬天天黑得早,五六点就已黄昏,周旻旻开始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那个暖水袋大半天下来早就不暖,他还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夏柯在路灯下弯腰看这个小学弟,忽然就笑起来。他的长相,要是周旻旻醒着,用他的话形容,不是那种端端正正的好看,而是歪歪扭扭的好看,像个很吸引人的车祸现场。
现在这个车祸现场在笑,不是那种痞子流氓的笑,而是很温柔,甚至很英俊,说了句:“这小孩。”见他梦里都缩着手脚,就把羽绒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又琢磨:这小孩乐什么呢?
夏柯哪知道法学院周小同学是个典型的小文青,在冬夜里梦到一个春夜,他还是个崭崭新的新生,在大学的宣传墙看各个学生关于“青春”主题的两句话来稿。
他从小读诗,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就一径看下去——初来乍到,总想在大学里找找“知音”。
然后他看到一句:“座中同学皆年少,春光也妒青春好。”
字迹张牙舞爪,神采飞扬,没有署名。他当时不知道那是谁,就在花好月圆的春夜里,在温暖熏风中对着宣传墙笑,眼睛亮晶晶的。
他没来由就认定那是夏柯。后来故意借夏柯的书对过笔迹,果然是他。周旻旻又对着夏柯的笔迹控制不住的笑。
满腔的少年心事,他自己还没消化好,当然不会让夏柯知道。
于是夏柯最近只觉得这小孩抬杠之余,动不动傻笑,还三天两头黏着他,搞得他都不好抽烟了。
那天晚上商汤下课,特意绕路到教学楼外,手里还提着份点心。
商公子那天中午有约,去个私人会所赴生日会。衣香鬓影,名媛公子汇集,商汤的同龄人无论男女,身上每个细节都修饰得精巧。
商汤在里面格格不入。他没穿三件套,只是白衬衣加西装外套,没用发蜡,饰物只戴一只手表,也不喝酒。遇到每个端着酒杯上来搭讪的人,只简单交谈一两句。
在金碧辉煌之中,挺拔坦荡得像一棵笔直的树。
一个半小时里他看了三次手表,一无所获。临走才吃了一块点心,想到那谁可能会喜欢,稍纵即逝地笑笑,就招来侍者问打包。
邀他喝茶的是父母的朋友,一对夫妻,白手起家,公司你一半我一半,今天是他们的女儿二十岁生日。李阿姨见状打趣:“小商,第一次打包吃的,还是点心,你可从小不喜欢吃甜的。怎么,交女朋友了?”
商汤一怔,明知这位阿姨正想介绍女儿给他,只能客气地说:“给一个同学。”把这些叔叔阿姨都应付过去。
下了课他没有问夏柯在哪,出经管院,找了林荫道,又找了操场。找了大半个小时,大冬天里在雪地上走得背后发汗。
结果在教学楼外面,第一眼就看见夏柯只穿一件毛衣,蹲在花坛边抽烟。商汤拧住眉头,又烦又有种奇怪的得意:这人自认识他以后自理能力直接跳楼,穿衣都不会了。
下一眼就看见夏柯身后的折椅上,周旻旻睡得正香,身上盖着他的羽绒服。
商公子站在寒风里,脸被吹得生痛。
他咬牙,夏柯真是个王八蛋。在周旻旻面前抽烟都要等他睡着,在我面前你这王八蛋什么时候讲究过?商汤走到路上随手抓住一个人:“拿着。”把礼盒一塞,甩手大步走,任人在后面叫,背影总是直挺挺的。
路灯下,折叠椅上的周旻旻小同学打个哈欠,揉开眼睛,挂着笑叫:“学长。”
夏柯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过来收他的折凳:“走。”
周旻旻披着夏柯的羽绒大衣,像只过冬的胖麻雀,伸着翅膀傻乎乎地站在雪地里:“还没卖完呢。”
夏柯揉揉他脑袋:“饿了吧?收摊,学长带你吃肉去。”
周旻旻亦步亦趋地跟着夏柯走,他还在十七岁的尾巴上,能往上蹿好几蹿,现在比夏柯矮半个头,就像腿也短几厘米,在夏柯后面偷偷跟他脚印,踩他影子,蹦蹦跳跳。等到灯光变化,夏柯的影子变矮,周旻旻的鼻子差点撞上他背,差点往后一跌。
夏柯回头拉住他,这小学弟就嘿嘿地笑,在昏黄灯光下,脸上不知是被冻红还是脸红。
夏柯带他去校外,点了一大堆烤肉串。要啤酒时周旻旻试图竖两根手指:“两瓶!”
被夏柯一把镇压:“师傅别理他,未成年人。”
未成年人只能叼着吸管吸可乐装乖,吸着吸着,眼睛闪闪地冒出一句:“那我成年那天,学长答应陪我喝酒?”
夏柯塞给他一把烤肉串,想都不想:“好啊。多吃点,吃不完我带回去白白便宜隔壁宿舍。”
周旻旻吃得没嘴回话。烤串摊子的炉火像篝火在他脸上跳跃,无论梦里梦外,在这个冬夜里他像置身春夜,大口喝可乐,大口吃肉,满心的欢欣正待萌生发芽。
吃饱了夏柯送他回家,周小同学家世显赫,从不住宿舍,来报道之前家里就给他在学校边最好的楼盘备了一套公寓。
夏柯一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才想起:“啊,羽绒还我。我穷得很,就这一件。”
周旻旻脱下羽绒服给他,要再把那个暖水袋递出去,却被塞回怀里,还拍了拍头,夏柯笑起来:“送你了。”
周小同学用下巴蹭猫耳朵,笑得有些小狡猾:我喜欢的人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夏柯穿上羽绒服,把手里的玫瑰先给周旻旻拿着,周旻旻凑上去打听:“学长,玫瑰卖不完明天还卖不卖?”
夏柯嘴角扬起,把玫瑰拿回来:“卖什么,明天就过时了。”他声音里有笑,转身就走,说:“剩下的正好送给我们家商汤。”背对周旻旻挥挥手算道别,大步向前,踩在雪地上吱吱的。
周旻旻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鼻子有点酸。
第3章
那天晚上商汤也做了个梦。
他清楚那是梦,因为梦里的事发生过。
夏柯那王八蛋还是夏副会长,人五人六,人模狗样。他们校跟隔壁校搞联欢——说是联欢,其实就是两校较劲,两校学生会派出来的代表坐在一块憋着气比拼内力。
最后落到拼酒,桌上两瓶白的。夏柯早就摸清隔壁学生会长和秘书长一个东北人一个山东人,抽空挨个审己方成员籍贯,没一个出自酒文化大省,就仰天长啸,大势已去。
商汤摆出一副沉默寡言,懒得告诉他老子白酒下肚一斤还能做高考数学。
结果酒桌上还没开喝,隔壁校一个个摩拳擦掌,他们学校一个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夏柯那王八蛋大马金刀一坐,颇有大将之风地一笑,说:“既然隔壁兄弟先划下道来,今天你我中喝倒一个打住。”
商汤越发不耐烦,心里呸个不停,你以为你土匪啊?
他还不知道那王八蛋的酒量,以为他敢这么装相,白酒至少能喝个七八两。谁知道那王八蛋端起白酒盅,就那喂鸟都不够的量,哐哐哐三盅下去,朝他说了句:“交给你了。”就眼一闭倒下。
商汤扶着这挺尸的不要脸王八蛋,脸当时就黑了。隔壁校也没料到这么一情况,讪讪地散场。
在夏柯以前那一届学生会是娘子军,会长、宣传委员、秘书长都是女同学,只有商汤这个学生会新人能把夏副会长扛回学校。
但他商公子才不会做那种大夏天里汗水淋漓,扛一头身高体重和自己差不多的死猪回校的事。他开了间房,把人扔那,走到门口,手握门把手,心里像被什么碾着,奇怪极了,又闭嘴折回来,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看教材。
他明明不待见那个吊儿郎当的夏副会长,可却偏偏控制不住一边看教材一边留意那个人。
晚上七八点,夏柯才醒来,按着额头,典型烟嗓的哑:“你是……经管院的商汤?”
商汤迈下床给他倒水,啪一声放下玻璃杯,又唾弃自己干嘛给他倒水。十九岁的年轻人,语气冲得像块铁板:“不能喝就别喝,丢人!”
那个人摸到水杯,喝了半杯。一时间客房里只有他喝水的声音,然后他喝完低低笑了一阵,很无所谓地坐在床上说:“能用我丢脸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让你们被灌酒?”
——就那一瞬间,他看见夏柯的眼睛,可能是看那人抽烟看多了,他眼里有种一闪一闪的光,像黑夜里冒火光的烟头。商汤错觉被烫了一下,随便找个借口甩上门出客房,背靠客房门,只剩下夏柯一个人被摔门声震得摸不着头脑。
这是最开始,最开始就是一杯水。
怎么从递一杯水变成在学生会给他打下手,怎么从递一杯水变成给他买饭送饭,变成在他喝酒的时候给他挡酒,在他抽烟的时候在他耳边硬邦邦地说肺癌。
递出那一杯水,他就坠入无底深渊。商汤咬牙切齿从床上爬起来,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就该剁掉那只给王八蛋递水的手。
好过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商汤把被子一把扔开,凌晨戴上塑胶手套,扫地拖地。
他小时候爸妈都长年不在家,爸忙工作,妈忙生意,他小学就自己上学,初高中住校,爸妈给他请了人打扫卫生,每天他回到家,一个人面对一座大房子,永远干净堂皇。爸妈都说忙,要下属每周来学校接他,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带他去市里最好的酒店吃自助,吃到他对自助餐厅比学校更熟悉。那时候他就觉得酒店和豪华却毫无人气的“家”没什么区别。
有一天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有变化,告诉保洁一周都不要来,家里乱了,脏了,但是爸妈没回来,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商汤十五岁那年生日,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一个人扫地,打水,拖地,用抹布把楼梯上的大理石扶手一个个擦干净。
谁能料到后来他做家务的强迫症都便宜了那王八蛋。
今年商汤二十一岁,黎明时分,抹布掉进水桶里,他把自己的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决定给自己对夏柯的感情做个了断。
同是清晨,夏柯收到一条消息:出来。
他看了会儿那个号码,狠狠搓一把脸,像要搓掉一层皮,把麻木的疲惫都搓掉,披上羽绒服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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