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啷当》分卷阅读17

    夏柯沙哑地说:“你要有事,也早点走。”

    他听见商汤不发一言,起身向外的脚步声。

    这样很好。每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他尽量不让喜欢商汤这件事变得太苦太累,但是这阵子,他真的能感受到心力的消耗。

    人的大脑极为脆弱,也许因为脑震荡,夏柯在这一刻希望商汤走出去。他走出去,也许我就能死心。我死心,就能够自由。

    他甚至会和商汤开玩笑:喂,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很坚强了,看上你还是把我累个半死。

    夏柯躺了一会儿,晕得很。

    然后他听见放轻的脚步声,周旻旻回来了?不像。

    推门时他知道是商汤。

    商公子财大气粗,在医院现买个保温杯,都要挑进口大号保温杯,扭开盖子,倒出灌的大半杯开水,居然从内胆里拿出一罐八宝粥。他面无表情,却用纸巾擦干罐身带的水,揭开顶盖,才放到夏柯面前:“吃完再睡。”

    夏柯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是空白的,用盖子上扣的塑料小勺搅动杂七杂八的原料。一整罐粥在开水里浸了有一阵,握在手里很暖。这种即食八宝粥用料还算足,红芸豆、赤小豆、半颗的莲子、薏米,加很多糖,热热闹闹炖得软糯。外面倒春寒,冷得刺骨,这罐八宝粥浓稠温热,在这种满世界冰霜的天气里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味。

    第26章

    “吃不了,想吐。”夏柯说。

    “你不吃就等着吐胆水。”

    夏柯一想,确实,胃里有东西吐好过没东西吐。一口气往嘴里倒。商汤干嘛买八宝粥,高碳水高糖,能补一点是一点。

    他睡过去,醒来窗外天黑了。脑子还没清楚,拿不准睡了多久。商汤早就走了,那个保温杯留在床头,没直接扔垃圾筒里去,旁边纸巾里包着把汤匙。他够到保温杯揭开,里面是满满的皮蛋肉粥。

    因为有轻微淤血,夏柯在医院观察了两天,这两天里享受到导师待遇——师弟师妹们有空的都来探望。每隔几小时就有人把他戳起来,手拿医生给的单子,一项项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现在几几年几月几日,我是谁你认识不?

    手机电脑,那都是没收滴。文献资料也不给看。这种养猪日子理论上滋润,但夏柯一想,和几个研究生师兄师姐做的项目做不了,这种债利滚利,还的时候得脱层皮,就甚是发愁。愁得两天里长了几斤肉。

    第二晚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不太对劲,直觉有人盯着他看。一睁眼,薛朝阳。

    薛导乐了,顺手抄一个果篮:“要不是夏老你秃了,我还真发现不了,原来葛大爷放光头里是一美人,唇红齿白的,比你好看多了。”

    夏柯也乐了:“合着师姐你来一趟就为告诉我我没葛大爷好看?”

    “不是。”薛朝阳顺手带来个果篮:“估计着献爱心的师弟师妹们昨天起就抛弃你了,我来送温暖。”

    这两个人互相看了会儿,薛朝阳拆果篮。拆完递个橘子给夏柯,自己吃香蕉。

    薛朝阳说:“那什么,你……商汤哈?”

    夏柯也不知道怎么答:“啊。”

    “旻旻挺伤心。他不来看你,也是因为怕在你面前哭,我猜的。”

    “我知道。”

    “我能看出来,安老肯定看出来了。他居然是你舅舅。你想好怎么应付没?”

    夏柯想耙一把头发,才发现已经是个光头,就拍了把光头:“走一步算一步吧。”

    与此同时,公寓里,商汤在和叶澜通视频电话,她在太平洋另一端的街头。三月底白昼很长,阳光明媚,她笑着举高手机:“哎,这样还真稀奇。我上班基本摸不到手机,出差倒是闲得能视频。”

    商汤一时没反应。

    她走进一家咖啡店,放轻声音,问:“在想什么?”

    商汤简短地说:“一个兄弟,摔伤了。”

    他没有说的是夏柯带血的脸总在他面前晃,自己连续两晚做噩梦,从没有过,他不信邪。但是这回他在梦里快疯了,全身冰冷,不记得夏柯怎么伤的,不记得他从楼梯上摔下,不记得他把整件事搞得轻松到可以拿来笑。只有自己,伸手去擦那王八蛋头上的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在梦里咬牙切齿。惊醒更是咬牙切齿,开始抽烟,感觉就像替那王八蛋抽,他在医院里肯定被管得死死的,连尼古丁贴片都没有。

    他就这么点着烟,睁大眼睛过一夜,眼角都撑得痛。

    叶澜就看见那张俊而冷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

    第三天,被观察了七十二小时后,安老贵步临贱地。

    夏柯感恩戴德,恨不能山呼万岁以表满腔忠心。

    他在四面白墙什么都没有的病房里憋得都快抠墙皮了。安冶去办完手续,夏柯特别有眼力见,挺胸抬头护送安老去停车场。

    爬上路虎,系好安全带,来了句:“啊对了,那个医院检查费床位费我过一阵子还您。”

    安冶一股尖锐怒气直冲天灵盖,深呼吸。被这小兔崽子气死不值当。

    他老人家手一抬锁上车门。

    夏柯暗叫不好,汗毛竖起。安老淡淡看他一眼:“你还我?”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一定有“你是不是有病?”

    他大律师这大律师三个字不是假的,最拼命收入最高的时候,有过一年八位数。现在他姐姐托付给他的儿子跟他说住院费要还他,是这小兔崽子脑子有问题还是他做人那么失败?

    夏柯在低眉顺眼和实话实说之间思考了一下,说:“您有时候挺恨我的,我能感觉到。”

    不光是舅舅,还有外婆。外婆后来脑筋不太好使,老年痴呆了,偶尔的恨表露得更明显。

    这很正常,真的。自己是舅舅姐姐的儿子,外婆女儿的儿子,他们爱自己。那份爱非常厚重,非常真实。他们也恨自己身上流着的那个男人的血。

    安冶没说话,夏柯又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挺恨自己,所以我觉得,挺合理。”

    人的爱恨就是那么复杂,夏柯从没想过把这话题放上台面讲。但现在脱口而出。医生说过脑震荡的症状,这是症状之一。好在过几天就能消除。

    他继续说:“还有,我对不起您。”

    一个这么大的拖油瓶。安老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自己读小学。外公去世,外婆病了,舅舅要照顾外婆,还要供他读书。那几年,哪怕安冶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以后真能闯出名堂,不愁吃喝,有外甥这么大个拖油瓶在,安冶和喜欢的女孩就没走下去。

    安家的人都遗传情种,女方后来出国了,他舅舅就隔着太平洋单到四十岁。

    夏柯觉得他欠他舅舅太多,还不上,就别再接着欠了。

    第27章

    都是年轻人的执拗。愚蠢的执拗。安冶有一刹那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小兔崽子不愿欠自己就像自己不愿自己爱的女孩为自己吃苦。

    主动把爱我的人推开。还自以为是自我牺牲。现在回想,两个人一起打拼,三年下来状况就好了,五年稳定,十年挣个功成名就。

    但这都是站在现在的高度回头看,当时哪看得到这些。捉襟见肘,进退维艰,眼光怎么可能放得长远?他在夏柯这个年纪上,只知道前路黑暗,四面楚歌,谁跟他在一起都得倒血霉。

    安冶觉得当年的自己是愚蠢的执拗,夏柯在他看来更是愚蠢执拗。

    安冶一身平静:“你诓我?我要跟你谈商汤,你就转移话题,这招是我玩剩下的。”

    先点破舅舅对他身上他生父的血脉的厌恶,再涉及他舅舅的真爱,哐哐两板砖居然没把安冶打晕。夏柯闭嘴了。

    安冶似笑非笑:“你说你不必因为性向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我问你,要是你外公还在,你妈还在,你敢像对我出柜这么对他们出柜?”

    当然不敢。

    同性恋双性恋不是错,但是在大多数家庭老一辈人看来,比犯罪还不如。至少自家孩子犯罪,他们会信孩子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孩子喜欢上同性,他们根本不认为这种违背人伦遭人戳脊梁骨的事是有理由的。

    夏柯的外公和妈开明,但他们还是会因此痛苦。亲人痛苦,夏柯还是会因此愧疚。

    安冶说:“你以为同性恋不再是禁忌,但是社会很大,比学校大得多。你在顶尖学府,你身边都是最顶尖的年轻人,他们观念新,眼界开阔,但是能真正不带偏见地看性少数的,够不够三成?”

    他用一种软下来的语气说:“我不敢想象你走出学校,会遭遇什么。”

    夏柯知道他的真情流露是一种谈判手段,要是他舅舅真这么感情丰富,他安大律师的金字招牌早砍成柴了。

    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半真半假拿来开玩笑尚可,叶公好龙亦可,坐实同性恋,能不带偏见的有几个?

    夏柯唯一能说的话,也就是藏在心里不示人的真心话。这世道真心不值钱,最是真心最不值。他低哑地说:“我很喜欢他。”不好用“爱”,他这样的年轻人胡说八道惯了,总是对一个“爱”字非常慎重。在长辈面前越郑重越难说“爱”,说了反倒怕显得轻浮。

    他说:“您可能没这种经历,喜欢一个人,每次实在扛不住,要放弃了,他偏偏做出点什么事,让我重新陷进去,陷得比上次还深。”

    他甚至笑起来:“您说这叫什么事。”

    安冶沉默,最后发动车:“你要是只对男人行,就随你,我不管了。要是男女都可以,给我老老实实找女的。另外商汤那里,别人父母都在,你非要走你那条路也别把人往路上引,少作点孽。”

    夏柯垂着头,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他光着头走进校门,光头上贴着纱布,套了个四处漏风的网兜,风吹头皮,冷飕飕的。连帽子也没准备,一路被学弟学妹瞪大双眼围观,他老人家脸皮厚,不计较,被议论还会回个忠厚沉稳的笑。

    走进房间,揭开被子往床上一倒,接着往下睡。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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