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心竺已经将二老安置妥善,由房内出来。他先是踱步到水缸跟前,只手在水缸沿儿上摸一把,接着来到西边一角,在零星几根柴火上摸一把。只见每根柴火皆是一生二,二生四地凭空冒出来,片刻堆成一座小山。他又仔仔细细把院落打扫干净,将大大小小事物,全部摆放在显眼的位置。最后察看一番内外,轻手轻脚的离开屋舍。
直至走出了旬邑县,心竺换回本来相貌,看了看四周,“二位修行者。跟了小僧一路,可是还想随我回峋山寺?”
“心竺法师有心了。”无为双手合十,笑吟吟地出现,夸赞对方一句,悠悠言道,“我曾在一处荒郊野岭看到一座墓碑,上面写着‘凌修竹之墓’。”他顿了顿,注意着对方面色,“好像心竺法师的峋山寺里,也有个叫凌修竹的……人?”无为故意把个最后一个字拖长了音调。
心竺称一声佛号,“天地广阔无际,芸芸众生无数,有个同名同姓者,并不奇怪。”
“也对。”无为附和地点点头,““不过,天下这么大,心竺法师为何单单化作凌修竹的样貌,去照顾那两位年长者?”
“因为凌修竹不方便来。”心竺抬首看一眼天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天黑之前还要赶回峋山寺。二位修行者,是否与我同行?”
无为还想继续追问。有涯抢先道:“多谢心竺法师盛情。佛门清静之地,我们这种六根不净的,就不去了吧。”
闻言,心竺莞尔一笑,“告辞了。”
“我还没问完,你为什么放他走?!”无为语气中带着不悦。
有涯双手一摊,做出一脸无奈地模样,“你问题再多,也架不住心竺不想说。何必呢?”顿了顿,他云淡风轻地言道,“无为尊者,修行不易。他才脱凡没多久,你就别害人家了。”
“又不是我强迫他犯妄语戒。”无为不屑地哼一声,想起那个神神秘秘的凌修竹,小声嘀咕道,“说不定他早就破戒了!”话虽如此,他还真就没打算再刨根问底。毕竟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可偏偏事情送进他耳朵里去了。
客栈里几个人围坐在一桌儿,其中一人道,“我和你们说,今儿早上我又去凌师傅家,想着看看哪里需要帮忙。您猜怎么着?”他故意顿了顿,等着比人催促,才肯继续说,“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凌修竹昨晚回来过!”
无为正悠哉哉品着劣质茶。冷不丁听到凌修竹三个字,倏然打起精神,朝那边人堆看一眼,竖着耳朵听下去。
“有什么新鲜的?!凌师傅不是经常口口声声说,他家儿子回来过?”另一人道,“也不想想,凌修竹若真回来过,赶情咱大伙儿都是瞎子,就他们老两口那昏花四目能看到?”说着一声叹气,“唉,人老了啊。真是……”
那人继续道:“可不是嘛。这种事儿,谁都不敢和他直说,生怕二老一个没撑住,直接……”他没说下去,而是双手向上一翻,摊开手掌,面上同时向天翻个白眼儿,言道,“就……就这样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伙儿也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东一句西一句,说什么的都有。
无为也跟着听明白个大概。
原来,凌家是本县有名的玉石雕刻师。膝下唯有一子。可在去年春日之后,谁都没有再见过凌修竹。二老起初急火火地拜托大伙儿去找找看,然而并无结果。数日之后,有关心的街坊邻居去凌家帮忙,二老却皆是一脸笃定地言说,凌修竹前几天才回过家,只是又出门去了。
这时候,一人言道:“哎哎哎,你们说,凌修竹会不会是被姓谌的那个土霸王给掳走了?”
经他这一句话,有人跟着说道:“我记得,姓谌的好像也是在春日之后,就没再见过人。”他说着指向街角孤零零的一名乞丐,“他!那天只有他疯疯癫癫地回来了!”
“此话不无道理啊。”一人神情凝重地言道,“凌家儿子长得是容貌俊秀,当真似个玉雕的人。我早就发现,姓谌的不止一次在接上堵凌修竹。两人都是在春日之后闹失踪,说不定真被谌念之给整到身边了。”
“不通不通!”有人提出疑问,“照你这么说,怎么凌家二老会说凌修竹回过家?”
“这有什么说不通的?”那人言道,“凌修竹自觉羞于见人,但好在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只好每每偷偷摸摸的回家,所以才没旁人再见过他。”
听他们越说越不靠谱。无为不由得瞥过一眼,暗自深思。
这个凌修竹,到底是死在荒郊野岭,却有人帮其立碑的凌修竹?还是住在峋山寺的那位凌修竹?若是寺里那个,他为什么不回家呢?心竺又为什么化成凌修竹的样貌去凌家?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寺里那个凌修竹也只在晚上见过,白天人去哪里了?昨晚又是谁在喊有鬼?
无为想着想着,蓦地把目光落在有涯身上。他瞧着对方一副事不关己,慢条斯理饮茶的模样,越看越是生疑,“你昨晚和凌修竹聊得愉快吗?”后者不慎呛了一口,故作一脸茫然,“啊?”
突然间,客栈里来了十几名僧者,个个手持兵刃,面上杀气腾腾。一人高声喊道:“店伙计!快拿饭来,饿死老子了!”
店小二立马上前,瞧着一众人,试探着问道:“几位……大师,里面请里面请,随意坐。不知几位想吃些什么素斋?”
“素斋?!”那人面上一愣,哈哈一笑,“老子修武不修口!管他素的还是肉的?!有什么好吃的赶紧端上来!再给我们每人来一坛上好的烈酒!”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小金元宝,直接搁在店小二的帽子上,“快去快去!若是晚了,这元宝可是会长腿跑掉啊!”言罢,又是一阵大笑。
店小二偷偷瞄一眼跟前桌上寒光烁烁的兵刃,丝毫不敢含糊,手脚麻利地跑去柜台,向掌柜低语几句,端着几壶上等茶,每桌放下一壶。
原本还在相互闲扯的旬邑县百姓们,早被这些人吓得纷纷离开客栈。唯有无为这一桌,两人不动如山,悠然自得地饮着茶,吃着点心。他向有涯低语道:“这方圆十几里地的假和尚有点儿多啊,昨天才见到一拨儿,今儿又来一拨儿。”
话才说完。打外面儿又进来十几名僧者。相较于客栈里坐着的那一群,这些个年轻人面上明显少了几分凶悍。
无为仔细一瞧,顿时眼前一亮。就说怎么看着有点儿面熟,可不就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些人。
末尾进来的,正是那名叫悟谌的伪僧!这些弟子们,热情的向另外那些人打招呼,大家混桌而坐,有说有笑。怎么看都是老相识,一家人。
“今儿什么日子?邪魔外道大集会吗?”无为低声嘀咕一句。那边吆五喝六地吵吵,扰得人心烦意乱。他冷眼看着那群人,一个个言行举止,全完没有僧者的样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原本又是些什么出身?
“悟谌师兄,你送信急着找我们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一名坐在悟谌对面的人出言问道。
悟谌回道:“净丰师弟,来的好快。我这里确实有一件小事情,略微难办。”他说着,整整衣襟,“想来你们也清楚,我这边有任务在身。接到命令是怎样,就要怎样办事。”
“说了半天,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净丰不耐烦地追问道。
悟谌轻咳一声,“上山捉鬼!”他才说一句。
净丰已经一蹦高蹿起来,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抓鬼?!”他连忙摇摇头,“师兄,你开什么玩笑!这身衣服让你头脑不清了吗?那种事情,找行家出手啊!咱们去,那不是更添孤魂野鬼吗?!”
“坐下!”悟谌低声喝道,“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命令下来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他顿了顿言道,“不怕和你们说,我已经去探过前路,只是恐怕手下人应付不了,这才发信函请你们来帮忙。”
此刻,店小二已经端着酒菜来到这桌,一样样摆放好,又匆匆去别桌。
净丰一手拿过桌上的酒坛,倒上两碗,“师兄,你说吧。有多少?!”他说着递上一碗酒。
两人半空一碰,同时一饮而尽。悟谌道:“一只。”
第95章 095
净丰闻言,嘴角抽搐两下,继而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师兄,就一只!你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他说着又倒上两碗酒,“来来来,祝咱们马到成功,把它手到擒来。”
这伙人三五一桌,吃酒划拳,吵吵嚷嚷,喝得昏天暗地。
看势头是安静不下来了。无为只好和有涯暂时离开客栈,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悠。他感叹一声,“真是有够闹腾,这些个假货,自己作恶就算了,还要做出这等坏道的事情。”
有涯笑道:“正统三乘界出身的无为尊者,您就消消气吧。何必跟将死之人计较呢?宽宽心。”
“哈?”无为突地停住,“将死之人?!你又没碰到他们,看一眼就知道那些人要死了?!”
有涯双手一摊,“就他们那点儿本身,还信誓旦旦要上山捉鬼?!那不是悬崖上翻跟头,自己找死吗?”
“还当你最近修为大成,看来是我想多了。”无为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一声。他沿街随意走着,脑中始终在想着这些邪魔外道所谓的“上山捉鬼”,是什么意思?是真的鬼,还是另有所指?
“无为,再走走,可就是峋山了。”有涯出言提醒道,“你是想去找心竺辩经吗?”
“哈?!峋山!”无为突然抬头看看山顶,一座若隐若现的古刹。他霎时想通,“他们是要去峋山寺!”
有涯故作一脸茫然,“什么?你说什么?”
无为瞪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模样,“客栈里那些个邪魔外道,扬言要上山捉鬼。悟谌说他去过,还说只有一只。你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想想,这不就是要去峋山寺抓凌修竹吗?”他一把抓着有涯,“昨晚在峋山寺喊有鬼的,一定是悟谌!”
“哦。”有涯点点头,继续欣赏着摊位上琳琅满目的饰物。他随手拿起一样来仔细端看,“无为,你看这个像不像寺里那只黑狗?”
“什么黑狗?那是极为稀有的异兽!”无为没好气地言道,“你没事儿把百妖录多看看!省得说出话来丢人现眼。”嫌弃归嫌弃,他还是瞟了一眼有涯手里的东西。果然,和峋山寺里那只比起来,第三只眼睛有所不同。
“去找那个乞丐!”无为不由分说地拉着有涯就走。身后小贩高声喊道:“喂!客官,你还没给钱呢!”他回首,看到有涯手上还拿着个饰物,一把夺过来,看也不看地丢向半空。饰物画个弧形,稳稳落在小贩儿的摊位上。
好在旬邑县也就巴掌大。两人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最后在一处破窝棚里面,发现一名穿着破衣烂衫,瑟缩在角落的人。正是日前被旬邑县百姓人人喊打的那位。他此刻双手捧着个玉石雕刻的饰物,一脸呆滞,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再说些什么。
无为指着对方手里的饰物,对有涯言道:“你看他手里饰物的第三只眼睛,是不是与山上那只小家伙儿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和你刚才看到的玉雕不同?”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有涯看了良久,不确定的言道,又不解地问道,“这个说明什么?”
“说明雕刻这个饰物的人,见过怂怂!”无为笃定言道,“而且对方一定对它记得很深刻。”他说着指了指窝棚里双目呆滞的乞丐,“你再看这位,那双手一看就是舞刀弄枪的,肯定雕刻不出来这么精致的饰物。所以这个怂怂的雕像,原本一定不属于他!”
“旬邑县百姓曾说,这个人过去跟着本县的恶少混。我看,这东西估计是他抢来的。”有涯尝试着伸过去一只手。
乞丐警觉地捂着手里的东西,使劲儿向窝棚里面缩了缩。
无为一手拍在有涯肩头,“没错!我们来问问看,他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
两人一拍即合,可在外蹲着看了许久,里面的人却一动不动。无为软硬兼施地磨叽半天,对方也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他瞧着眼前这个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草棚子,袖子一挽,挥起施无畏,“掀了得了!”说罢,毫不犹豫的一棍戳过去。
“别!”有涯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就见一张草盖子被挑上半空,继而翻着个儿砸在地上。
乞丐猛地打个激灵,胡乱叫喊着:“啊!滚开!别咬我……别咬我啊……”一边喊,一边往草垛里钻。
不等对方躲进去,无为又是一个撩棍横劈,搅散了草垛。他一棍矗在地上,压着对方破衣服的一角,“看你还往哪儿钻?!”
乞丐在地上来回爬着,“啊!啊!神兽,神兽!您别咬我……别咬我……”
无为越听越觉得别扭,“瞎喊什么?!谁咬你了?!我又不是狗!”咦?他忽地反应过来,这乞丐莫不是被怂怂追着咬过?
有涯自然也听出话不太对,在旁已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地上说道:“无为,人走了!走了!”
无为这才注意到。
乞丐一身破衣烂衫,哪里经得住拉扯,在对方的挣扎下碎成一块块,而其人已经爬出一段儿距离。边爬边哭喊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是谌念之!你找他去……咬他去啊……”
“谌念之?!”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无为不再吊儿郎当,对有涯言道:“按下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涯反手指向自己,“又是我?!”看到无为认真地点点头。他忽地手起掌落,继而在对方一脸震惊中,抓着昏死的乞丐,丢到无为脚边的草垛,轻松地拍拍巴掌,“给,随你处理。”
无为睁大眼睛,一时语塞。不知是该说有涯出手太重,还是该夸他机智?见对方神气十足地立在一旁。他无奈地笑笑,扶正乞丐。一手结印,按在对方眉心。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