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停止了哭闹,循声望去,便见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身材高挑的男子。那男子样貌不凡,双眉如剑,星目似炬,器宇轩昂。让我尤为注意的,是那男子的装束,虽看似普通,然而凭借这些年来一路游历所练就的火眼金睛,不难看出男子刻意乔装过。虽换了打扮,与生俱来的贵气确是难以掩饰的。
然而若是仅仅如此,我也许会认为他不过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而已,可敏锐的感官告诉我,周遭还潜伏着许多内力深不可测的高手,而那些人的注意力,毫无疑问地都聚集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面前之人,绝非平庸之辈!
大买卖来了!我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不过那小孩的眼光,则要逊色不少了。他见男子上来便反驳他,不服气地嚷嚷道:“你是谁!瞎接什么话,难道我会连丽娘也认不出来?”
“小公子此言差矣!子非鱼也!单凭外表,又怎足以断定道长就是骗你的呢?”那男子薄唇轻启,眉目间盈满了笑意。
“哦?那你倒说说说看,何以见得!”
“小公子少安毋躁!”男子神秘一笑,手中折扇一合,“在下这便细细道来!”
第9章 解围
“在下昨夜同周公有约,孰料入梦之后,周公未能会着,倒偶遇了一位长得绝美的小姐,那女子肤如凝脂,面若粉黛,双目似水,令在下如痴如醉。待到那小姐轻笑一声,才惊觉唐突了佳人!小姐告诉在下,前些日子她本已病去,可奈何桥头那老妈子却偏说她凡尘未尽,小气得连口汤也舍不得给,唉,真是世态炎凉,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罢,他斜瞥了一眼那小兔崽子,果然见他面露悲恸之色,遂继续道:“那小姐自是心急如焚,若拖到七七四十九天还未转世投胎,到时便要魂飞魄散!直到昨日一个半仙到阴曹地府寻着她,说她人世间尚有一笔情债未清,已替她找好了新的躯壳,只待她午时还魂……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看得瞠目结舌:若要比诓人的功夫,自己恐怕不及这脸不红心不跳、草稿不打身子不摇地扯完这一通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这儿的这位贵公子万分之一!
那小孩也愣了,半晌方才支吾着问:“此……此话当真?”
男子狡黠一笑:“自然是真的,那女子托我今日午时来此地替她捎个话,就说丽娘这番便回来与小公子再续前缘!唉,佳人所托,在下自然在所不辞……你说是吧?”说罢,男子立即用手肘拐了拐旁边一个明显也是乔装打扮过的人。
那一肘子实在不轻,可男子虽然吃痛,却依然捂着肚子坚定不移地道:“是是是,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够了!别说了!”那小孩哽咽着打断,随即对着我双腿一屈,亏得我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他。
“半仙,先前是我失礼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有什么能帮到道长的,我一定万死不辞!”那小孩目光无比诚恳,我却有些好笑,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一个,做牛做马恐怕都扛不动磨!
“小公子使不得!举手之劳而已!况且修道之人,不图名利,在下告辞!”
贫道拂尘一挥,留给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自认为潇洒的背影。
“半仙留步!”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挡在了我面前。
“哦?方才多谢公子了!敢问公子有何指教?”我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是眼前我仿佛是在大海里头下杆子,也不知眼前之人是好是坏。 然而倒霉如果,好事不露面,能找上我的估计又是什么倒霉差事了!
“嗳,有何好谢的!在下初见道长,便觉得道长很是面善,与在下有些眼缘,况且在下对这道啊法啊很是感兴趣,有心攀附,不知道长可否赏个脸同在下去茶楼吃杯茶?”男子嘴角微扬。
“在下尚有急事,恐怕不能奉陪,敢问公子家住何方,来日贫道必定登门道谢!”
那男子似乎早有预备,轻笑道:“道长莫非还有其他法事?不过在下倒听闻,这法事一天做几场,便不灵验了!道长若真想谢我,便应了在下罢,茶楼老板昨日派人捎来消息,新到了一批好茶,道长莫要不给在下面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继续推脱,倒显得太过无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男子大悦,折扇一挥道:“道长爽快!在下姓岳名纶,丘山岳,丝仑纶。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徐子方,道号玄清!话说方才那小子,倒也算痴情!”
我不想跟其透露过多,连忙有些拙劣地避开了话题。
“是啊,人间烟火,哪有极致!只可惜啊,玩物丧志,成不了大器!”轻轻摇了摇头,话中透了三分惋惜。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所幸茶楼这时倒十分应景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便是了。”男子指指不远处一间小楼。
那小楼立于繁华的闹市之中,可生意看起来却却并不红火。大白天的,门半掩着,却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而最为奇特的,却要数那茶楼的名字——一块金丝楠木的匾,上书“忠烈楼”三个字。
看到这名字,我嘴角不由得抖了抖,岳琯见状,轻笑了两声:“道长不是本地人罢!”
我实诚地点了点头,岳纶笑着解释道:“道长切莫先下定论,这忠烈楼可是整个京城最有名的茶楼了。准确说来,不光是茶楼,皇城的勾栏教坊,客栈酒家,乃至是秦楼楚馆,与之一比,皆相形见绌。”
我一听颇为咋舌,将信将疑地随岳琯走了进去。不得不承认,岳纶说的话确实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楼内装潢看起来古朴典雅,许多装饰品皆是用名贵木材制成,一眼看上去虽分辨不出有多高端大气上档次,却是足够的低调奢华显内涵!
我先前刚去完菜市,鞋边上沾满了泥泞,可楼内人见了,却并未露出半分不屑,对我的热情也丝毫不逊于对其他富家公子。
岳纶似是猜中了道士的心思,低声道:“道长有所不知,这忠烈楼里头,奉行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他们所讲究的便是“一视同仁”的原则。敢踏进来的,想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忠烈楼从不会过问你的来历,就算你是出逃的的死囚,只要你付得起茶钱,便都是贵客,他们都能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如此看来,这忠烈楼若是没有几分雄厚的背景,恐怕也难以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之中扎根立足。
见状,岳纶继续解释:“不过啊,这忠烈楼似乎是在几年前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之后便风卷残云迅速压倒京城一干娱乐场所,至于其背后究竟是何人,有好事之人查过,却一无所获,不过可以确定,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佯装打趣:“恐怕这‘好事之人’也包括岳公子你罢!”
岳纶不置可否,笑着回答:“道长说笑了,我一纨绔子弟,平日显得无聊,找人打探些八卦之事也无可厚非吧!”
我笑笑,随他上了楼,也懒得拆穿他。
第10章 岳纶
这时走来了一个小生,将二人领上了楼。道士留意到,一路上所经过的厢房,名字都颇有风雅——都是什么“念奴娇”、“蝶恋花”、“雨霖铃”云云。
进了一间名叫“扬州慢”的厢房,里头立着两个侍女与两个小生。
岳琯介绍道:“这些孩子名字也颇为特别,这两个叫‘红药’与‘豆蔻’,那边的两个小生,则叫‘初程’与‘年生’,皆是根据厢房名所取。对面那间‘滕王阁’更妙,小生叫‘长天’,而侍女则叫‘落霞’与‘秋水’!”
“倒确实风雅!”我附和,可心里却忽然想到,若是陈云先来了这地方,怕是更加喜欢得紧。
真是好生奇怪!怎么又想起那厮来了!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茶夫子,一袭素衣,温文尔雅,气质非凡。
“岳公子,别来无恙,最近是越来越忙了!”茶夫子不卑不亢笑着问候。
“是啊,难得有时间,带有人来尝尝新茶!这位是徐道长!”岳琯伸手向我引了引。
“道长好!”弯腰作了一揖,连忙颔首。
“这次新到的,是什么茶?”岳纶扬了扬眉毛,颇为好奇地问道。
“回公子,近日新到了一批奇丹,乃上好的岩茶之一,与公子偏爱的雀舌尝来颇为相似。”
岳琯颇为赞许地看向茶夫子:“这忠烈楼日日人来人往,每个客人的名字喜好你都一一记得,委实不易!”
“分内之事,公子谬赞了!”茶夫子却只是笑笑,又与岳纶攀谈了一会儿,便起身辞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二人谈话多与茶叶有关,我从小饭都吃不饱,自然不懂这些风雅之物,也插不上话,索性静静地品茶,只觉得这茶似乎确实香些!茶夫子走后,我才终于有机会说两句话:“这忠烈楼里的人,倒真妙得紧!”
岳琯笑道:“那是自然!想进这忠烈楼啊,仪态姿色、修养气质、头脑眼界缺一不可。道长请看,这楼里的小姑娘,随便那个不能跟外面那些秦楼楚馆里的花魁媲美,这些小生若论文化造诣,恐怕也不比名列桂榜那些位差多远!”
我咋舌,岳纶继续道:“这忠烈楼里的佳话可不少——什么三顾茅庐请小生去府上当食客的,八抬大轿抬侍女去做夫人的,甚至不惜散尽千金只求**一刻的……”
“如此说来,岳公子倒好雅兴!对了,贫道看岳公子气量不俗,唐突问一句,不知岳公子是哪家贵公子?”
“嗨,说来惭愧,在下并非出身什么名门大户,只是家父前些年倒卖丝绸发了笔横财,我也便能过些舒坦日子!”
老狐狸,信你就有鬼了!可我嘴上也只能应个“原来如此”。
“对了,那道长来京城又是所为何事?”三句话又聊到了自己身上。
“贫道云游四海,恰巧行至京城罢了!”所谓礼尚往来,他不真心,我自然也不愿实意。
“京城卧虎藏龙,不比其他地方,道长‘行事’可得多多小心呐!”“行事”二字上加了个重音,听得我眉头不由得抖了一抖。
“糟了!贫道忽然想起来,还与他人有约,恐怕要先行一步!对不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心中快速打了个算盘。方才的交谈,自己并未占到上风,若再继续这么套下去,自己什么也套不到,老底却反要被对方扒光了。
“无妨!倒是我一个闲人,耽误了道长那么长时间!”
岳纶面上倒并无任何不悦之色。
“多谢款待!那贫道告辞,后会有期!”一拱手,退出房外,方觉得浑身轻松。
我也没骗他,我确实还有约,只不过把那约定时间提前说了两个时辰罢了。
晃晃悠悠晃至城郊时,天色渐暗。一回生二回熟,摸进了那宅子,便又见上回那女子坐在椅子上等我。不过这次屏风撤去,我终于能窥得她的庐山真面。
女子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多岁模样,面容姣好,妆容精致,透出一股威严。可一双眼睛却是风情万种,像要滴出水来。
“来了么!”女子朱唇轻启,缓缓道。
“嗯!”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吗?”女子嘴角一弯,问道。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何必我问!”我不否不肯,只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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