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安如》分卷阅读5

    第9章 09 元修如

    再度醒来的时候,床边立着的人身着玄衣,上面爬满了暗龙花纹,领袖和前襦都烫着金边,元修如隐隐看见他鬓边横着白发,不是东方素,而是他的父亲。年迈的君王豹头鹰眼,高鼻浅唇,目光如电,不怒而威。他嗫嚅着唤了一声,“舅舅。”这时元修如看到东方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慈爱,真实却一纵而逝。

    “你醒了就好。”东方式的声音苍老而沉雄,元修如记得他的年岁逊于自己的父亲几岁,如今也早过了天命之年。在元修如的幼年的印象中,舅舅远没有父亲的和善。东方兄妹的个性极为相似,都是冷傲严苛,只是在兄长身上多了些威严,而在元修如的母亲身上却更显偏执幽怨。东方式管束子弟向来极为严厉,即便沉稳懂事如东方素也受过父亲不少皮肉责罚。在元修如面前,东方式则一贯恭敬,严守君臣之份。他从不与孩童们玩耍,即便在东方皇后处阖家团聚,也只坐起问对,无丝毫放松享乐之意。这位舅舅留给元修如唯一温暖印象便是十岁的时候,东方式回京送给他一件北疆猛虎皮毛做成的小袄,不久之后元修如以杀生不慈为由拒绝再穿,这件袄服便一直被东方皇后保存在柔慈殿,前不久元修如竟从母亲遗物中再次发现了它。

    虽然常年不得相见,东方式的故事却是元修如所熟知的。

    东方家族起自北疆契胡边陲的一个小部落,后来降顺中原,世代行伍,曾祖官至羽林中郎将,一家迁入神京。

    东方式少年时因武艺高强受到京兆营统领卢缜看重,加以提拔,后来便随卢缜调往冀州镇守北疆,适逢契胡大举南侵,在阴山山口一役中,主将卢缜阵亡,官军败退,契胡连下北疆十县。危急关头,身为副将的东方式率众退至马邑,重整旗鼓,趁夜奇袭定襄城,全歼契胡军于恶虎岭。东方式更在军中一马当先,手戮雅蛮可汗,为主将报仇,也使契胡龟缩漠北,再无力大举进犯,换得北疆十余年的安定。元证观闻之大喜,随即任命东方式为车骑将军,领冀州营主将,封万户侯,还亲自做媒,让他迎娶恩公卢缜之女,也就是东方素兄弟三人的母亲。

    两年后,东方式在北疆治军有方,屡挫外族骚扰,又加封护国公,同时元证观纳其妹为昭仪,以示无上荣宠。次年,元修如出世即被册立为太子,东方昭仪母凭子贵,正位中宫,东方氏自此成为五门之外最有权势的家族。

    此外,还有一些细小的传闻,比如说东方家族历来崇信五斗米道,东方式在军中豢养道士,每次出战必行占卜,吉则战,不吉则守,故能战无不克。还有人传言东方式最善八卦阵法,其兵勇神出鬼没,变化莫测。元证观起初并不在意,久之也甚不悦,便数度提醒他留心佛法,东方式在御前唯唯,但回到冀州后依然故我。

    元修如自幼受元证观教导,虔心礼佛,以道士法术皆为虚诞之物蛊惑人心。但自从倾覆,元修如便在宫中频见道士往来,东方式尊其首黄冠道长为国师,亲信至极。每当东方素出征,黄冠道长便设坛作法,祝祷其得胜而回。一日黄冠道士来到柔慈殿,命人贴满符咒,割开元修如手腕取血,元修如只笑自己终于也被妖术左右,逐渐昏沉睡去。

    “素儿去了冀州,他是为你走的。”东方式在此等他醒来,仿佛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元修如默然,想起那日对东方素的言语,绝情灭性,死中求活,你终究还是不明白……情念一生,便有分离之苦,情念一灭,两下荡然,又有什么所谓呢?

    东方式没在他床前多停留,转身巡视殿中陈设,道,“朕教一切都如你母亲生时模样,你可记得?”

    “只略加整理,并不敢轻动。”

    元修如只怪舅舅对妻子儿女都不曾用情,唯独对他母亲之死哀恸喟叹不已,以至落泪,想来手足情深,不过如此。他复想起生死未卜的元修浮,心下更添凄怆。

    元修如下一次见到舅舅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与他印象中一贯的严整庄肃不同,那日的皇帝穿着极为宽大的衣袍,披发跣足,淋着雨湿漉漉地闯入柔慈殿中。他把元修如死死摁在地上,几下扯开下襦,元修如这才发现皇帝衣袍之下别无他物蔽体,随即自下传来撞击的剧痛。

    “阿瑶,别走……”

    阿瑶?元修如事后想起这个名字,东方瑶,母亲的闺名。此时的元修如难以想象舅舅对自己的母亲抱有怎样的情感,但他却意识到东方素离开后自己陷入了多么可悲的境地。

    他被皇帝看作一个精致的玩物,知道金银珠玉不在他眼中,便找来名琴、端砚、徽墨、诸葛笔、澄心堂纸为他装点文房,更遣工匠为他以翠鸟羽毛织成氅衣,绣出一双仙鹤,以祥云紫气为点缀,尽态极妍。元修如素来不喜浮华艳丽,皇帝却命他时时穿着,甚至床笫之间也不许换下,稍有违抗便恶语相向,“朕让素儿回来看看,他抛了江山维护的人是个什么货色!”

    皇帝的赏赐在元修如眼中只剩耻辱,随着恩赏纷至沓来的是皇帝更加残忍的要求。黄冠道士告诉他元修如的血龙之阳可以作为丹药之引,他竟命人将元修如的精元之液生生揉出,还将刚出炉的养寿金丹放入元修如体内,次日取出服用。元修如痛极悔极,只想当日为何没有死在天牢中,倒得解脱。

    一日清晨,元修如睁眼便懊悔为何昨夜仍未睡死过去,这时殿门打开,一个内侍进来服侍洗漱,元修如见他面生,便问他来处,那内侍道,“卑职名叫王福生,从前在柔慈殿干粗活儿,故而太子殿下没见过。眼下是康王殿下特地关照来服侍的。”

    康王……东方玄?

    “康王的人,为什么安到我身边?”

    “殿下说您在宫中孤苦,卑职算是半个旧人,手脚干净,嘴巴也严些。”

    元修如虽不善权谋,但自幼长于深宫,也熟谙宫中世故。他很快明白了东方玄的意思,这个王福生可以帮他传递不想让皇帝知道的消息,可以帮他做他不能做的事情。

    “替我谢康王美意。”

    第10章 10 元修如

    “翠鸟羽毛织的衣裳真是好看,”东方玄把着琉璃盏啜了一口桃花甜酒,“没想到你穿在身上,还颇有些仙风道骨啊。”

    元修如听出讥讽之意,便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与一件衣服什么相干?”

    “以前只知道太子殿下精通经义,颇善唯识之论,今日倒是讲起禅来了。”

    “唯识也好,禅宗也罢,都是佛法。我近日看《南华经》中讲心斋、坐忘,也通于禅理,可见佛道之间,也没有非此即彼的隔阂。”

    “是啊,佛法无边,道法自然,那都是圣贤之法,常人之法到底是你死我活。”

    “康王殿下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喝了酒就快去吧,瓜田李下,还是避嫌的好。”元修如见他坐了半日不曾有一句正经话,且专挑他的痛处,便下了逐客令。

    “父皇最近到蓬莱宫修炼去了,恐怕得住上十天半月。我既然敢来,殿中上下自然打点妥当,让他们把舌头都管好。”

    “一番打点,总不会就为了看一身衣裳,喝一口酒吧?”元修如知道东方玄派人与他联络,自然有所图谋,只是在他面前卖关子。

    东方玄将血龙之事前前后后和盘托出,告诉他血龙成后他们兄弟都性命难保,“我知道元修浮当日取你而代之,还险些害你性命,就算你不顾惜他的命,总该关心我阿哥的处境吧。”

    元修如手指一抖,险些将琉璃盏打破,他悄然掩饰过去。他听说过东方素因他而触怒皇帝被遣往冀州,更因如此东方式对他怀着异样的仇恨。他害怕再受胁迫。

    “他前些日子上书弹劾国师惹恼了父皇,又在北疆连吃了几场败仗,父皇如今颇有易储之心。”

    “那我应当恭喜康王殿下?”元修如哂道。东方素离京便是断绝了自己的帝王之路,易储是迟早的事,何况如今东方玄又掌握着监国之权。

    “你还真是狠心无情。寻常太子废黜也就罢了,我大哥偏又久事戎行,手握重兵,让父皇颇为忌惮。现在朝中又传闻他勾结契胡主将元证量,意图不轨。”

    元证量是元证观的幼弟,元修如的叔父,他出使契胡未归,遥闻神京浩劫,江山易主,便留在契胡,向雅蛮可汗之子阿善可汗效忠,提领契胡兵马,不断骚扰北疆。元证量本人颇有将才,曾任兵部尚书,他谙熟中原的军备、粮草和战法,加之契胡军骁勇善战,在北疆挫败年轻气盛的东方素易如反掌,但元证量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且战且停,留给他喘息之机,也让朝中对此议论纷纷

    “你相信他会勾结我叔父?”

    “我信不信不打紧,关键是父皇信不信。元证量给几次他生路,而他又不断向朝廷要兵,你觉得我父皇会怎么想?”

    元修如了解他的叔父秉性忠直,绝非阴狠之辈,他且战且停,并非有意离间,定然另有隐情。

    “若不放心,便当调他回来。”元修如真心希望东方素能回到神京,哪怕是庶民之身,哪怕是永生幽禁,至少咫尺之间,还有个恩爱的念想。

    “修如啊修如,经过这么多事,你总不至于还天真到以为虎毒不食子吧。”虎毒不食子?元证观曾多么看重宠爱元修如这个孩子,最终还是赐下鸩酒,以东方式的狠辣心肠……

    “如今只有你能救我阿哥和元修浮的命。”东方玄的语气晦深起来。

    “他们一个在缧绁之中,一个在千里之外,我囚居深宫,何德何能……”

    东方玄的眼眸掠过狠绝的神采,“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一个人手中,这个人死了,大家都有了生路。”

    “他是你父亲!”元修如大惊失色,他明知东方玄想要利用自己,竟没想到他要弑父弑君。

    “他自北疆起兵,弃我母子死活于不顾的时候,就不是我父亲了。”东方玄忽然靠近元修如,“你放心,这个法子毫无痕迹。父皇日渐衰老,全靠黄冠道士的丹药养起精神,我打听过这种丹药日限三颗,多用必伤其身。不过我想凭你的本事,让他每日多服上几粒,应该不是难事。”

    元修如被他说得脊背发凉,颤声问道,“你马上就是太子了,为何还要……?”

    “元修浮救过我一命,我有图报之意。我虽然想要皇位,但也不想要我阿哥的尸体,到时候父皇驾崩,他会心甘情愿地把位子让给我。”

    手足之情……元修如有一霎时的恍惚,随即又恢复了冷静,他不敢相信东方玄的话,况且他从前不愿意做权斗的棋手,如今怎会愿意做别人手里的棋子?更何况是以那种不堪启齿的手段致人死命……可是东方素和阿浮……

    “我想见阿浮一面。”

    在东方玄的安排下,元修如很快就见到了天牢中的弟弟。他曾经在这间牢房绝望待死,如今与元修浮异地而处,心中却只剩悲凉。

    “原来你知道我在这儿。”

    “刚刚知道。”

    “虽然没能亲自带你出去,但我找人代劳了,也不算食言,是吧?”元修浮一副散漫的样子,“国破家亡,你还是皇亲国戚,我却是阶下之囚,皇兄是不是觉得报应不爽?”

    “何必这么说,你我如今都在笼中,就没有同命相怜之意吗?”元修如拉过他的手臂,掀起袖子,一道长长的割痕映入眼帘。

    “一个黄冠道士给我放点血,死不了人,”元修浮抽回手臂,笑道,“多亏了这妖法,东方式还不急着杀我。”

    “父皇驾崩前,有什么话没有?”

    “那时我已不在神京,路上听人说,父皇遇弑之前,前往安如寺礼佛并请求乱匪不伤城中黎庶。”

    “你们为什么没有一起离开神京,竟让父皇以花甲之年惨死匪手?”元修如越说越激动。

    “因为……临走之时,父皇对我说……他说……”元修浮声已哽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元修如终于泪不自禁,跪倒在地,“孩儿不孝,竟至于斯……”

    元证观即位之初,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外驱强虏,内惩国贼,使九州升平,万姓安居,后来虽然沉迷释氏,但坐拥太平江山三十余年,未尝有失德之处,即便身在斧光之间,依然心念“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以己一身保全百姓,不肯苟且而逃,弃生民于不顾。

    “阿哥,父皇已去,但我们还得活着,不是么?”元修浮抱住哥哥,为他拭泪。

    “阿浮,你想过报仇么?”

    “匪首早就已经被剿灭了……阿哥,咱们现在得好好活着!”

    “你何必诓我?”元修如握住他的拭泪的手,“我知道护国公是有意让乱匪进城的。”

    “阿哥你这么说,想必是得到了机会。”元修浮仿若一只闻到血腥的猛兽,“什么样的机会?”

    元修如摇头,“我只问你,若有机会,你会报仇么?”

    “我会,但阿哥你不会,也不能。”

    “为什么?”

    “若你的手上也要沾染血腥,那世上就没有无辜之人了。”

    “世上哪里还有无辜之人?”

    “我朝以佛立国,不是祈求佛祖庇佑国祚,而是希望佛法广大,普度众生。元修如,一颗如如不动之心,不是想入非非,而是以苍生之苦为苦,苍生之乐为乐,苍生之罪为己罪。我曾为野心所蒙蔽,无法回头,而天下熙熙,僧侣龟缩在于青灯古佛之侧,又有谁去保住尘世的一点慈悲?若说忠孝,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才是最大的忠孝,怎可毁于一时仇恨业火?”

    “阿哥,如果你真的要害人,便不会来见我。”

    不久之后,又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元修如看到满面铁青的舅舅抽搐着倒在他身上。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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