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皆传言谷主千金离经叛道,外出游方不归,又传言那位千金是如何的仙姿佚貌、才华出众,唯独可惜在脾性古怪、身患隐疾,一度是个好苗子,却最终仍是废了。
关于亓徵歌的种种谈论在这一刻都涌上了看门小弟子的脑海,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眼前那位外来的女子,只见那人姿容清绝、行止如风,谈吐更是温和端雅,一点也不像是谷中所说“身患隐疾”“脾性古怪”,真叫人为难。
曲闻竹见这小郎君老实得很,不由得抬袖胡卢而笑:“那你可认得我?”
“自然认得小师姐。”看门的小弟子登时脊背一紧,恭恭敬敬朝曲闻竹作了个揖:“小师姐安好。”
原先亓徵歌在谷中时,多半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大师姐。而曲闻竹作为亓源缮的宝贝小徒弟,又是亓徵歌最亲近的小师妹,自然便也沾了光,几乎人人都要喊一声“小师姐”。
但亓徵歌虽在谷中新弟子圈内被传作是脾气古怪,到底这些新弟子也是不曾亲眼见过。然而曲闻竹的古怪脾性,却是不论上下新旧,悉都有所见识的。
——听说小师姐开心的时候,会给人投毒用来试验新药的。
——听说小师姐不开心的时候,会把眼前见到的、不管是飞禽走兽还是人,抓起来用刀一点点剖开观骨的!
——听说小师姐情绪失控的时候,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起来、炼活人药的!
谷中新来的小孩儿对这种传闻深信不疑,许多没凑近见过曲闻竹样貌的年轻门外弟子,在心里都将常年戴着幕离在外走动的曲闻竹想成了个穷凶之貌、极恶之颜的古怪老太婆。
至于为什么是老太婆……
那看门小弟子越想越远,居然当着亓徵歌和曲闻竹的面发起了呆。
“哎呀!”大门后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惊呼,接着便是阵脚步声渐近。
“师父!徵歌姐姐!”
两个总着角的小娃娃一前一后跑到了大门口,团团将曲闻竹围住:“你们回来啦!好想师父呀!师父都去了哪儿呀?师父有没有给生生带东西回来师父……”
“闭嘴!”曲闻竹给扰得额角青筋突跳,终于忍不住轻喝一声打断:“站好,放开我的袖子!”
亓徵歌在一旁看得好笑,也摸了摸生生的小脸:“你师父给你们带了好多小玩意儿呢。她这是害羞了,不肯说。你晚上没人了再去找她要,她肯定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师姐?”曲闻竹被亓徵歌这一通抢白噎得微微瞪眼,哭笑不得:“师姐说什么呢?”
由于孩子的加入,场面登时变得热闹了起来。看门的小弟子冷汗都渗了出来:难道眼前这位仙人也似的姐姐,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谷中千金大小姐?
“你既然认得我,”曲闻竹摆平了两个小徒弟,终于抽身看向了那小郎君,“我便现在告诉你,这位就是我的师姐,谷主千金亓徵歌。”
“可需要我当场写封引荐信?”曲闻竹抱着臂,语调含着几分谑笑:“嗯?”
这一声“嗯”幽幽沉沉,入耳诡异十分,裹进了曲闻竹足足十成的阴阳怪气功力,饶是亓徵歌听了也后颈微凉,更何况那可怜的看门小弟子。
那小郎君一瞬间回想起了全部关于这位小师姐的可怕传言,登时三鞠躬赶忙将人全部放了进去:“大师姐安好,小师姐安好。谷内路窄当心,在下职责加身,恕不远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暗地里被黑得很惨啊。本人知不知道呢?
亓徵歌(面无表情):知道一点呢。
曲闻竹(笑着转身):现在知道了呢:)
生生:师父刚刚好像去上游投毒了。
第94章 立道
容决谷内交通十分便利,倒并不像谷外那段芳草蹊径一样车马难行。曲闻竹将两个小徒弟打发开后,便同亓徵歌一道乘车上行。
随着路渐延伸向里,谷内同外头的不相同之处也一分分鲜明了起来。
风相较于谷外仿佛也轻缓了一个度,山谷内特有的清新气息伴随着谷中沃土里的各色草木芬芳氤氲开来,渐渐熟悉的特有气味钻入心肺,令亓徵歌微微感到了一阵恍惚。
曲闻竹也一路并未打搅她,二人沉默着向谷中腹地前去。
放眼山谷远处,天边几团浓云都为日光描上了一层浮金。其间谷中独有的各类禽鸟于林间颉颃,纷杂振翅与啼鸣之声隐约可闻。
谷中草木除却药用采摘外,向来不经人裁剪,往往任由其疯长。
一时亓徵歌远眺而来,入目便皆是深浅不一、青黛交错的草木颜色,轻者石燕不来也自动,沉者羊角旋过亦岿然。
轻重翻浮、动静交替间,便无端能将人的魂魄都攫了去,一道浸入深黛色的止水中去,渐渐归于静默。
车辙所过之处皆是亓徵歌耳熟能详、只消一眼便能背出名称特性的花草药材。车轮碾过的沃土散发着雨后的潮湿气息,夹杂着湿润的草木味道,也是亓徵歌最喜欢的气味。
说全无眷恋是并不可能的。亓徵歌看着眼前熟悉的山水风色,一时极强的悸动袭上心头。
容决谷承载了她二十年的回忆。其中或许有创伤也有不堪,却到底也载入了许多泛金而微甜的片段,斑驳交织着,既令她想要紧握在手心,又灼热到令她感到微微刺痛。
亓徵歌明白自己或许曾一度想要逃离这片桎梏牢笼,或许也一度在九州四海上逍遥快意,但对于这片世外桃源的牵挂与羁绊,却诚然是永远无法割断的。
叛出谷外、一世游方的想法诚然潇洒又快意,但重回故土之时,这种带了三分莽撞的想法又令亓徵歌感到了十足的歉意。
她想起了谷边矮瀑下,母亲曾经为她唱过的歌谣。想起了芳草场中初学御马时,坐在马背上透过表姨怀抱泻入眼帘的一段金芒。
也想起了初学辨药时,常同祖父一道前去的那座山头,想起了那小山丘上轻悄悄跳跃的云雀。
亓徵歌微微垂眸,悄无声息间视线向曲闻竹扫去。
曲闻竹面色如往常一般,一派沉静清浅地看着窗外深浅不一的草色。
师妹从没有过像她这般繁杂的愁人事,自小无知时便被祖父抱入谷中。这片沃土对于曲闻竹而言,或许并不像亓徵歌看来那般形同桎梏,反而是最温和而如梦的温柔乡罢?
“闻竹,”想着,她便也开了口,“你可向往游方?”
曲闻竹见这位鲜少同自己搭话的师姐居然破天荒挑话头,也不由得提起了几分兴趣,微微扬眉同亓徵歌两相对视。
“师姐的意思可是问闻竹想不想离开容决谷?”
亓徵歌抿了抿唇,还未应答便听见曲闻竹轻笑一声:“师姐未免太过贪心。”
“既想要踏遍朝中河山、亲历人间,又舍不得谷中绵绵回忆、放不下根源。厌倦被束缚,又渴望有一个归处。”曲闻竹伸手替亓徵歌理了理衣领:“师姐究竟想要什么呢?”
“对莲稚妹妹亦是如此,师姐又想要她按着她自个儿的轨迹生长,又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未来与她叠合。你明明知道你们的道是并不能全然融合的。既不想她放弃自我,又在心里暗暗怀着自己的路,师姐又究竟想要她怎样呢?”
“闻竹有时候看着师姐,都能感到矛盾。”
曲闻竹说话向来直白又难听,亓徵歌虽然习惯了,却还是感到了些低落。
“如你所言,我诚然贪婪。”亓徵歌低声呢喃,神情显出了难得一见的明显郁结。
曲闻竹轻笑一声,也并不应答,只转目看向另一侧。当轻而低的交谈声也归于无后,耳边又只剩下了飞鸟林叶之声。
“但是闻竹,道由人立,也供人走。”
“鱼与熊掌,我皆势在必得。”
一别经年,亓徵歌成长了太多。这是谁也无可否认的事实。
“父亲。”“谷主。”
亓徵歌同曲闻竹站在高阁纱幕之后,朝内里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一时微风拂过高阁,人影在翻浮的薄纱两端,彼此隐约可见。
“琹儿回来了?”
纱幕被掀开,亓徵歌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人,反而被突然伸手掀帘的女子抱了个满怀,鼻尖猛地撞在来人肩头,好一阵生疼令她差点背过气去。
“小师叔安好。”亓徵歌被按在她小师叔怀里,嗅了嗅对方身上微苦的药香,闷闷问了声好。
“小师叔当真偏心。”曲闻竹语气难得地带着些娇嗔,神情也是十足的吃味模样,调侃道:“师姐来了,便连闻竹一眼也不看了。”
“吵什么?!这是你们调笑的地方吗?!”
纱幕内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将二人这位小师叔还没出口的一句话也噎回了肚里。
“陈师叔。”亓徵歌同曲闻竹只好面上恭敬地又唤了一声。
“都进来!”
面对谷中三位长辈,亓徵歌同曲闻竹不论平日里脾性再清高还是古怪,都不好公然表露,一时便皆垂眸掀开了纱幕,依次入了高阁之中。
甫一入内,亓徵歌便见到她父亲背对着众人,坐在乌木高椅之中。满头胜雪的华发散落在深漆色的椅背边,黑白分明之中更显无力。
曲闻竹注意到亓徵歌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垂落到了地面。
她会想到什么呢?曲闻竹有些想要发问。
陈师叔面对着阁外,面色沉沉,目光紧紧盯着亓徵歌不放。
眼下场面中神情最为放松的便只有那位小师叔。她款款走在最后,目光亦是紧紧粘住了亓徵歌。
一时微风暂停,五人立定,场面大有三足鼎立之势,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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