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岑心里“咯噔”一下,这人……这人什么情况。脑海里忽然冒出“除妖师”三字,他把警戒调到最高,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陆绰认真至极:“我是谁无所谓,不记得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的话教给你的东西,你必须。我不能接受你突然消失,此生夙愿也无法实现。”
再来一世去找你,不是找不到,是多么浪费光阴。
03
应岑浑浑噩噩回到寝室,脑中不断想着一些话,却实在想不起来从何得知了这些话。来路不明的诫告本可以不睬,可先于诫告的是自己为妖的身份被揭露、成人的愿望被点破,这话便不能不上心。
什么自己能力超群,想啥是啥。应岑尝试念着火伸出手,果然看到指尖迸出点火星。他感到灼热,又换了霜去想,桌面转瞬便覆上薄薄一层白。
应岑惊讶,没曾想自己的本领远不止过目不忘,可又隐约记起一个声音时而严厉时而恳切地强调,这本领千万不可滥用伤人,自己负面的情绪与行为不能同时存在,否则若没控制住,下一世就无法成人。
成人的诱惑太大了,谁都不愿是这世间的异类。拿全部能力将格格不入换一个普通平凡,都是心甘情愿的。
诱惑摆在这,虽不知“不可伤人”是真是假,也愿意去试。
于是接连好几天应岑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在教室放了个闪电,或让浴室下了场雪。
可战战兢兢最后还是在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尽数化了委屈。应岑极度想找个人进行情感宣泄,天天见的室友显然不是好选择,他便想到了漂亮的打工少年。
应岑打把小伞急匆匆出门,到奶茶店门口却看到有一圆寸头鬼鬼祟祟来回走动,撑着把伞手里还拿一把。应岑条件反射想到这又是觊觎文牧美貌的人,刚想气势汹汹上前质问又想到诫告,左右摇摆犹豫不决。
谁知那圆寸头竟径直走来,到跟前时竟目光柔和慈爱地问:“你是应岑吗?”
应岑大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创——床的隔壁床的室友,陆绰,总是提你。”
“陆绰是谁?”应岑记不住,“唔,陆什么?什么绰?”
“不重要。”张豆豆想象陆绰听到这话痛心疾首的样子就暗爽,“我也是文牧的室友。今天下雨,文牧出来没带伞,还要拜托你把这伞给他。就说是你送来的,不要提到我。”
应岑一听不是流氓,悬着的心又活蹦乱跳起来,无意去记对方的嘱咐,只愉快应下接过伞就大喊着往奶茶店里钻:“文牧,你的一个室友让我给你送伞。”
张豆豆听到那嘹亮的嗓音拔腿就想跑,可身后已经响起了另一清亮的声音:“豆豆。”
妈的,真想让应岑消失。
张豆豆艰难转身,表情结合着懊恼和羞涩扭曲得让应岑在一旁看了都想在他面前变出个灯再给灭了,偏文牧盛情邀请入内,转进奶茶台内问两人:“你们坐。想喝什么,我请你们。”
豆豆正经皱眉倒顺眼些:“你请什么,自己平时早午晚饭吃好些。”
应岑眼皮一跳,猛地想到句“努力加餐勿念妾”,许是在哪本诗集上见过,可张豆豆的形象怎么都和“妾”不搭边。
文牧没接那句关心,低着头:“我知道那天是你看到了我被……然后告诉陆绰让他来帮我。”
豆豆不知他是真知道还是猜测,不愿承认也不好否认,看他睫毛那么长扑扇着心里滋味复杂,颇失了神的风范。
文牧低头接着说:“你对我真好,会让我觉得你……我……我其实挺喜欢……”
“我也喜欢奶茶!”张豆豆突然高声打断。
文牧抬起头愣了一下,看到豆豆一脸坚毅才自知失言,微红着脸略苦涩地说:“是啊,我……我也喜欢奶茶。还是我请你吧。我平时勤快,店长给我工资挺高,你不用……不用担心我。”
应岑早找了张桌子趴下听着他们打哑谜,听他们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都有些犯困,也忘了自己是来找文牧倾诉的。
尤其店外雨好似更大了些,一些嫩叶难抗雨点肆虐,像各自身上背负的责任受不住情感的侵袭。应岑听这“嗒嗒嗒嗒”朦胧想着,几百年前会不会也有如今一般的大雨滂沱。
当然会有。大雨突至时,人们仓皇找寻房屋躲避,只是那时应岑全无困意,醇酒一杯接一杯地,悠悠闲闲看旧巷绵绸,屋檐淌泪。
同桌坐下一人急促喘着,布衣湿透,应岑抬手招呼小二,吩咐楼上要一间客房备好热水让这位公子洗浴。那人喘着开口,再备些干净衣物。
待那人洗好从屏风后走出时,看到应岑趴在桌上不动,想唤,却才想起不知其名。便只好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背,不动;再轻轻拍他的脸,手就被握住了。应岑抬头,笑着:“陆绰,喝酒吧,驱寒。”
这一笑已足够驱寒。陆绰把手抽出,感知还停留在应岑皮肤细腻柔滑,张口说的是:“上次想问你名姓,你却跑掉了。”
应岑替两人斟满酒:“应岑,山今岑。”
陆绰一饮而尽:“上次也说了,这次再见你定不放过。”
应岑倒不着急喝酒,似嗔非嗔:“我挂念着你是否会受寒,你却还想着要让我化作一汪水。好狠的心啊。”
“难道你的心柔软吗?留你在世间为害吗?不除你才是我心狠吧。”
应岑这下是实打实的轻蔑:“大放厥词。”
“偷盗王爷家的钱财。”陆绰盯住他。
“那都是他贪污的民脂民膏,我返还给百姓。”
“将为公主庆生费心建造的文月阁付之一炬。”
“为一人庆生压迫多少人没日没夜做苦力,得让他明白这会遭天谴。”
“端了西门口的赌场。”
“赌场噬人多少钱财毁多少家庭,百姓难道不该安居乐业?”
陆绰一怒掀翻了桌:“规则是你定的吗?你凭什么如此自以为是?”
应岑忙接住了酒壶与杯,救不回桌子“咚”一声响。他不懂陆绰为何大动肝火,此时只不再多言。
“贪污是错,可这错不该是你揪。清查到他家他自然倒霉,你嚷着‘盗亦有道’施行偷窃,不过和王爷是一样的人。”
“公主乃帝王之女,千万人之上,召集工匠日夜无修理所应当。这观念就算偏颇也不是你烧个阁就能改过来,你能让帝王惧怕大兴土木,他又能明白生命无贵贱之分吗?百姓又能明白吗?”
“赌场虽恶,可天下恶事多少,你也要一一除尽吗?不从根本教育民众,单是烧赌场,除了营造恐慌,能有何用?”
应岑被陆绰批得分文不值,恼羞成怒回击:“你又有什么资格谴责我。”
陆绰不理他继续说着:“你自以为做了好事,可全是没头没脑以恶致恶的蠢事,只揭去最表面一层坏皮,甚至不及。”
应岑不想再听他废话,手中酒杯对准陆绰胸口掷出。陆绰眼疾手快接住一个,没料另一个砸中右腿膝盖,疼得他即刻跪倒。应岑还不满足,端起桌子要往陆绰身上砸,陆绰索性倒地,一滚躲过。
风雨未绝,屋内的祥和气氛也沾染着成了腥风血雨。陆绰步步相让应岑却寸寸紧逼,到最后陆绰无法,赶了个空当儿自己往床柱上撞去,应岑这才停手。
“你干嘛!我可不吃苦肉计!”
陆绰觉一阵头晕目眩,待站稳才开口:“不能再打。再打下去你非重重伤了我不可,来世将无法成人了。我只能出此下策。”
应岑愣住,再出声时已急得不行:“那你之前还那般说我——快坐下我给你涂药。”袖子一挥变出种种药物来。
“我话还没说完,酒杯便已丢来了——诶,轻点。”陆绰吃痛。
“你还要说什么浑话!”应岑骂骂咧咧,手上动作却轻柔了不少。
“还想说,你那样鲁莽行事下去,迟早要伤人。伤人于你,是大忌。”
不知是此前喝了太多酒还是方才打斗,应岑脸涨红着不吭声。陆绰看在眼里,难得起了逗妖心思:“你们妖都如此急躁野蛮吗?”
应岑一急,手上一用力陆绰又痛得叫唤。应岑心里恨着凑上去替他吹额头伤口,边吹边咬牙:“我就如此野蛮,怎么着!”
陆绰觉着凉风拂着额头酥痒,又闻着了应岑垂下袖口里的奇香,晕乎地推拒说一点小痛,不足挂齿,再来喝酒吧。
将桌在窗边摆正,应岑从袖口奇香处又拿出一壶槐花酿。陆绰斟满要喝却被按下,应岑袖子又一挥落了一阵花雨。
杯中酒恰明如镜,映着两人眉眼,映着小轩窗外灰蒙天色。应岑看落红入杯皱了云影人影,和陆绰面容难能堪堪离落的温软柔情。
“你上回说这回捉我,又不捉,难道是要再等到下回?”应岑眯起眼看陆绰。
陆绰不语。
“你上回说这回捉我绝不留情,可没捉,是不是该留下,情?”
陆绰皱眉。
应岑窥他眉眼只想叹俊逸,管什么除妖师和妖精,管什么转世如何,只想赤白干净地爱慕他,细研他的影儿作墨,轻铺他的目光成纸,再笔笔画画献上虔诚与吻。
这样,这样,能不能满足。
04
最后应岑好像是醉了,咕哩咕噜瞎嚷着什么胡话;自己也像是醉了,可那槐花酿分明够不上让自己在推杯换盏间眉眼微饧,忘了韶光。
陆绰记不清,只记得最后小窗撑开一些,风雨袭进来,自己打了个寒颤。闭着眼倚着桌歪坐着时,唇上又被什么轻压了下。意识这才清明一些,强睁眼看见应岑面朝墙躺在床上,自己便踉踉跄跄走过去,给他盖好了薄被。
那天自己不君子地轻轻扯过应岑衣袖嗅着,那会儿浓香散去,袖口芬芳清淡。自己离开时没叫醒应岑,飞扬跋扈的妖熟睡时却是安静,蜷成婴儿姿态,需要被保护的模样。
陆绰这几天都在想,压上自己唇的是什么,那样柔软温热;抑或只是醉酒的错觉,是心中躁动。
也不是没肖想过某种大胆的可能,是微启吐露埋怨的殷红,是含下清酒的花瓣,是应岑心里最明白却不语的,他的唇。
陆绰觉着自己有点儿疯,两番遇妖放妖就算了,还与妖一醉方休。他念着王爷府文月阁赌场心里矛盾,偏耳朵还听了路人惶恐传着:聂府闹鬼。
聂府是当地两大府邸之一,一府之主聂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皇上跟前的红人。陆绰抬头见那路人神色匆忙,估摸着也并非无中生有,便佯装不经意,凑近想听个细节。
“那聂府一到晚上就起阴风,府外都风平浪静,府内却狂风大作,严重时树倒瓦飞。听那儿的丫鬟说,几个夫人少爷晚上还时常听见冷笑恐吓,但独独三夫人那片儿最安宁。仆人们都叹这鬼跟认人似的,三夫人为人宽厚,鬼都待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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