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芳草》分卷阅读3

    自私……自私就是全然地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吧。

    我掩藏住袖里不停尖锐的指爪,抬眸望向青年:“您让我明白这些,只是让我更加痛苦呀。”

    “可我不想看着你那样蒙昧啊。”

    真是“自私”忠实的遵从者,因为自己不想,所以擅自用狡猾的言论将我“弄醒”。

    我应当学习他。

    于是我站起身,陈旧的木门自觉地合上,窗子亦然。我在他逐渐惊惧的眼神中步步逼近,我感觉到做鬼后第一次真正的愉悦:“我也不想一次一次的救人的,其实我很讨厌你们求救的眼神,那么理所应当,好像我天生就是供人驱使一样。现在我讨厌你惧怕的眼神,好像只要软弱地看看我,我就会放开一样。你教我要自私,好,我学会了,现在我讨厌你,我想要杀了你,可以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我挖出了他的心脏。

    不等他回答?为什么要等他回答,自私的人不会关注他人的想法,何况做鬼。

    作者有话要说:  不问对错,只问爱恨。这一句话说明前面的推论是悖论,攻自己也明白,可是他的怨恨是真切存在的,做鬼这么多年没有发泄的途径,于是变成一种病态,从前是极端的自我奉献,被青年狡猾提醒后变质成极端的自私,不问对错,只问我心,也只有只问我心,才能真正地找到发泄的途径。

    简而言之,攻从前被野鬼洗脑,现在被自己洗脑。楚云作为正义让攻没办法怨恨,于是只有抛弃了对错的观念去顺从心意怨恨,相信青年,是因为想要相信。 我没有把攻摆在完全正义的范围里,他的一切罪是因为他的性格,他的性格是因为他的经历,他不可以选择,但罪又是真切存在的,这是莫可奈何的,可正因为这种莫可奈何,我才更心疼他。

    刚开始我打算把攻摆在正当的位置上,可是写着写着又觉得没有必要,他的软弱导致罪,这是情感,他有罪,这是事实,即便是作者也不可以用情感来反驳事实。为什么正义正当呢,他就

    是这样一个人啊,因为不正当就不可以怨恨了吗,他就是这个样子,不无辜就不值得怜悯吗,何况怜悯对他并没有实际的用处啊,他要不要报复,是他的自由啊。

    ☆、自欺

    四

    撑伞回到乱葬岗的时候,我被一种极端的兴奋笼罩着。隔着伞面,太阳光掠过细碎分散的破洞映照进来,我的皮肉被它们炙烤出滋滋的声响,一点一点□□出原本腐烂的样貌。我身上的新鲜血迹引来孤魂们的靠近,他们惊讶于我破了戒,紧接着又询问我从哪里寻到食粮。

    我不再做出以往那种怯懦赔笑的神态,我甚至能够从自己眉头上挑的动作中感受到狂妄蛮横的神气,我要做一只真正的鬼,鬼是不管善恶不论对错的。

    孤魂们无趣地哄散开,各自寻到阴凉处休息。我拿出针线缝补我行走间断裂的右足。疼是一点都不疼的,可是它看起来那样恶心,旧的线断了要穿上新的线,我觉得很乏累,于是我叫住一个看起来比我更小的男孩,强迫他为我缝合肢体。他是一只真正无辜的鬼,大约是在一年前无意坠入这里被鬼物分食,身死之后魂魄滞留在这里,是格格不入的外乡人一样的可怜角色。他有些委屈地跪坐在我面前,乌黑的眼瞳像是在指责我突如其来的暴戾。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很高兴,舒适地伸展肢体,等待下一个夜晚。

    倘若这天晚上无念城主不曾过来,大约我是要永远困在乱葬岗里的。

    无念城主是一个阴冷俊美的高挑男人,他过来的时候我嗅得见他身上浓重的死气,比死气更加浓重的是他身上无形的威压。我本能地跪伏着,在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做无念偶时第一个应下声。无念城主像是很赞赏我的“识时务”,我低下头掩藏住唇角的笑意。无念偶,是身披人皮自由走动的怪物啊,自由走动,我求之不得。

    孤魂们磨磨蹭蹭终究也答应了,好像犹豫多一会儿,价值便会因为时间的延长而壮大,可是他们原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的价值一早便被定好了。

    我拥有了一副干净的新皮囊。

    依旧是生时青稚模样,我依照生前的式样给自己裁剪衣服,照着镜子就好像仍旧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每天穿梭在死气沉沉的城池里,看外城那些傀儡一样麻木的无念偶,看内城池塘里火红生动的锦鲤,看城中灼灼而上吞噬楼宇的妖异碧桃花。渐渐的我知道无念偶是可以出城的,只要手中留有任务。我开始试图攀附无念城主,揣摩他的心思,变着花样装作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讨他欢心。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阴晴不定的人,我一向很懂得猜测他人想法,可是我猜不出他的喜怒。孤魂们不乏妄图高攀的,可是只要存了心思稍稍近身,都被他捏碎了头颅扔到殿外去,渐渐的不再有人敢接近他。

    这之后我第一回接到城主置下的任务,他要我去接一只容姓的无念偶,提到那只人偶的时候无念城主短暂地消退了那种无形的威压,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出发之前特意打听了那只人偶,原来那是只十分厉害的人偶,无念城中除却姬寐,便是他了。那只人偶有着通身血迹也消减不了的美貌,虽说很厉害,却没有无念城主那样莫测的感觉。我装作一个冒失的孩童与他说话,无意中却知晓了一个糟糕的事实。

    无念偶,是要摘七情六欲的。

    无念城主没有立时摘我们的七情六欲,这是不寻常的,我压下心中的惊惶,絮絮地引诱容姓人偶说出更多的东西,然而他仿佛困倦过头,敷衍两句便睡去了。

    我独自躲在车厢的一角,拼尽全力将颤抖压下去,我迫切地兴起一个念头,我要找到楚云,至少在掐灭七情六欲前,我要找到他。

    冥府中记载着往生的魂魄,倘若他已经投胎,我便要从这里下手。

    每日都在关注着城主布下的任务,终于我寻到了合宜的。

    无念城主罕见地应允了我,去冥府的前一天他将我唤至身前,问我为什么接下关于冥府的事情。

    我思忖着,说出一个既真诚又无甚威胁的理由:“寒烟死得匆促,未来得及同一位重要的故人道别,如今恰有冥界的事情,寒烟便想着接下,一来为主人分忧,二来,也好寻到……”

    未来得及将话说完,便听无念城主径自为我续下去:“寻到故人,还是寻到仇人?”

    我知道此事再瞒不下去,索性一并招了:“故人与仇人,原本没什么分别,能够结下仇怨的,必定早有因果。”

    无念城主瞥我一眼:“因果论虽有些偏颇,可我也从未听过,得到恶果的,是因为种下善因。”

    “想来主人已然看过寒烟的过去了,寒烟因他身死,早前他为将军,寒烟不能怨他,如今我俩俱已身死,前生功前生过也该随身消陨,他已无功,寒烟亦已无过,如今的怨恨报复,是理所应当。”

    邪肆的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唇角上挑三分嘲讽:“人死了,功便不是功,过便不是过?倘若当真消得如此干净,你怎不将他前生的辜负一同消了?”

    我顽固抵抗着:“即便前生功过不能消除,他一样是有罪的,作为将军他尽忠职守,可是作为恋人,他背誓辜负,如今他只是楚云了!”

    “一个人,竟能裂成两个身份来讲?”城主微微摇首,忽然他抬眸望向我,“怨恨便怨恨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极力按捺住心中的波动,我想杀他,可是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不但杀不了他,还要顺从他,依附他。

    一如前世无能的攀附。

    “你当你寻到了真正的道理,你当你摆脱了顺从的噩梦,可是你甚至连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都不敢。”无念城主像是很无奈地叹息着,“人呐,惯会自欺。”

    我的愤怒几乎要转化作形质,然而最终也只是恭敬地跪下向他表露忠心,他提起我的旧事,不就是想要借着昔年的叛国问我的忠诚么。终于他放下那些讨厌的像是寒钉锥骨一样的话语,问我会否像背叛国家一样背叛无念城,我的巧言令色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像是相信了,眉目舒展开来,我目送着他步出殿门,玄色衣袍浴在斜阳暮色里。我呼出一口气,然而他漆黑幽深的眼睛仿佛仍旧在看着我,用喜怒莫测的余光,或者是堂堂正正的注视,我觉得通身都要浸在潮湿冷寒的炼狱里,我讨厌他的眼睛。

    我的道理,即便仍旧是无脑的顺从,也轮不到他来指点讥讽。

    我不会错,我没有错。

    ☆、我心

    五

    迅疾地将那双眼睛抛掷脑后,我乘着车马赶往冥府。

    并不是十分难做的事情,不过向冥主传递几条信息,做完后我寻出几条积攒多日格外洁净的生人魂魄,买通冥官借我轮回册观看。我仔细地一页页翻阅着,寻出楚云身死的那一年。从上到下看过数遍,我并不能从中寻出楚云二字,大约听见我呢喃出声,一旁的冥官体贴地寻出另一本册子给我翻阅,待我看罢将那书册搁在案上,仍旧没有线索。

    他大约很喜欢我的礼物,帮忙也要帮到底:“转生的魂魄,在你手中的轮回册,滞留尘世的,亦有书册记载,倘若两边皆无……”冥官一拍桌案,幽绿的眼睛亮起来,“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这里来了一只奇怪的魂魄,分明是大好的命格,福泽是要带到下一世的,可他执拗,不肯转世,整日徘徊于转生台,说是,等人……按人间的日子算,应当也有两三年了。”

    我听见自己问出口:“他可是叫作楚云,生前是位将军?”

    “是了。”

    是了。

    我无法控制地扬起嘴角,肆无忌惮地弯出狰狞的弧度。我看着冥府里的灯笼,惨白的薄纱包裹幽绿的微芒,一顶顶悬挂头顶,里头的鬼火跃动虚浮,像心脏最后的鼓动。我迫切地向前走去,余光只瞥见灯笼一顶顶向后倒退,越过长桥时水面的莲灯浮动着明明灭灭,短暂地向我眨眼。这里的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光怪陆离,可我知道远方那个白衣的背影是真切的,他是楚云,是拯救我的楚云,是抛掷我的楚云,是等待我的楚云。

    我从前的,一生的英雄。

    我在他身后停驻。

    我唤他:“公子。”

    他缓慢地回身,古井一样死寂的眼眸焕出神采,我看见那其中生出一簇微小明亮的光,大约是重燃的情苗吧。

    我在这里站定,不知怎的竟露出往昔那种怯懦的笑容:“公子,我害怕。”

    他像是要抱拥我,我后退一步,仍旧怯怯笑着:“公子,我很疼。”

    我施术幻出死前残破的肢体让他看,我靠近了他,脏污蹭在他干净的白衣上,我的手指攀上他的脖颈,上面遍布着丑陋的缝痕,我用狰狞可怖的脸温顺笑着,念出那一句情话:“不要一夕欢情,只要白首同心。”

    我想我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争气地哭出来,然而那一句话说完,我感觉一滴水珠顺着脸颊落下来,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染上殷红的血色珠泪。他像从前一样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口中笨拙地安慰着“莫哭”“不要哭”,他抚摸过我每一道蜿蜒的缝痕,这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透过他飘忽的魂体我看到他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看到一幕一幕飞逝而过的旧影,他赎我回府的时候,他教我习字的时候,他愤怒地赶走尊贵的客人,只因为那客人出言辱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始想象倘若那天我不曾被贼人掳走,之后的路会是怎样,我甚至想象他解救我,自此远离尘嚣的景象。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想的,见到他,便通通醒了过来,约好了似的一齐做美梦。我觉得很愉悦,后来又觉得很疼痛,幻术中的残破躯体流出血来,终于我醒了,我明白过来那些都不是真的,唯一的真实有血肉残躯作证,他就是那样眼看着我一点一点变得肢体残缺。

    在营帐寒冷的睡梦里,或者是沙场血腥的尘沙中,他有没有偶然想到我的一缕头发,一颗眼珠,一只沾着血肉碎沫狰狞弯曲的手指,入夜时有没有迷失在往昔梦魇里,杀伐中有没有一瞬间掠过的片影让他握不住□□,他有没有悔,有没有愧。

    不悔,只愧。

    用不着问出来,我知道他的答案,我看着他颤抖落泪的样子,吃吃地笑出声来。我掩住自己的嘴,让那声音隔绝在喉咙里,我明白他的,我最明白他。他是一个英雄,所以他抛不下的,天下是他要守护的,所以他等到战乱平定,大任卸下才肯来这里等我,他会愧疚,会落泪,可是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救我。

    有什么好指责,我要从哪里指责,作为恋人你是背誓的?得了吧,左不过为自己谋求正当地位的说法,用来让怨恨与报复来得理所应当罢了。我忽然明白了无念城主为什么要说我没有寻到真正的道理,没有摆脱顺从的噩梦。是了,怨恨便怨恨,有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推出所谓正确的道理来支撑一场报复,为什么要理所应当,没有了道理来支撑,便不能怨恨么,怨恨是自己的,为什么要经过道理的同意。

    我不要讲道理。

    楚云做得很对,情有可原,挑不出错处,倘若换作是我,定然不如他做得好——兴许我连战乱平定后的自绝都不敢。

    可我一样怨恨他。

    报复他,是因为怨恨他,怨恨他,是因为想要怨恨。

    只问我心。

    于是我将幻术收起来,便又是昔时眉眼弯弯的笑模样:“公子,您等我,对不对。”

    他颔首。

    “公子,您想要我与您一同转世,对不对。”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我像是很欢喜的牵住他的手:“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甚至不曾追问,便应下了。应不应也没所谓,我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即便他不肯,我也要继续的。他身后大片的红色石蒜艳丽得像他胸前涌出的血,我执着匕首捅得更深入些,眼睛却望着那群有花无叶的美丽植物。叫作石蒜仿佛有些轻慢了,它们有更好听的名字,曼珠沙华,彼岸花,可是再好听也掩不住其上附着的,鬼魂滞留的肮脏爱憎。它们在上方聚作混沌的黑气,狰狞难分的丑态给我对面照镜的错觉,可是没有关系,我知道我是怎样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看向楚云,头一次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他:“你知道么,我想杀你。”

    他的脸上现出极诧异的神色,浓密的眉毛拧到一块儿去,褶皱一层一层叠上来,终于我看到他的丑态。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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