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冰拿着手机展开一个无声的微笑。
接下来的时间忙着准备电影的事，一直没有机会再跟水乐见面，就连水乐跟原著作者兼电影编剧缘水云的会面，都是副导演在安排。后来水乐现场给缘水云画了一幅肖像画彻底征服原著作者的事在剧组广泛流传，蓝冰听到的版本都不知道是经过多少次夸张改编之后的了，再加上水乐在上次拍摄中的表现，这部还在筹备中的电影就因为主演而被剧组万般期待。
☆、9
圣诞节之后就是新年，新年过去不久，春节转眼又来了。在这个所有明星都忙着出镜的节日，水乐几乎是“无所事事”的。每一年春节前后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水乐基本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这个惯例从水乐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开始了。很难想象一家娱乐公司会纵容旗下艺人这么无理的行为，背后的原因也并非水乐怎样或公司高层怎样甚至水乐跟公司高层之间怎样，不过是水乐有一个万能的经纪人罢了。
a国的四季并不分明，尤其是这座南方的小城，即使是冬季，树木依旧郁郁葱葱。水乐独自走在阴翳的道路上，冬日的暖阳无心洒在肩头，却让她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地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她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十八岁再回来的时候，只有守墓的老人还知道她为谁而来，而今天，这个城市唯一知道她的过往的人，也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埋于地。只有腐烂，没有地狱或天堂，水乐一直都知道。
所以当她站在那座合葬的墓碑前，她并没有试图跟谁说点什么，也无话可说。
跟周围的墓碑相比，这座一年才有人来祭奠一次的墓碑显得有些荒凉。水乐放下手中的鲜花，蹲下身子清理掉墓旁的杂草，仔细擦拭白色十字架上的风尘，指尖抚过那两个遥远的名字，心中无悲无喜。
然后她坐了下来，盯着那一大束蓝色的鲜花出神。他们说这叫桔梗，代表永恒不变的爱，水乐失笑，呵，永恒不变的爱。不过无所谓，她只是觉得蓝色的花朵很特别很好看，如此而已。
有的时候，水乐会就这样坐着，或发呆出神，或被迫回忆一些不甚清晰的过往，直到夕阳西下。有的时候，另一些往事历历在目，回忆不堪重负，水乐就会站起来，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看那些语重心长的墓志铭，还有那些遗照上面过分灿烂的笑容，那样笑着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最终会成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象。
于是有一次水乐突发奇想，是不是应该事先准备一张这样的照片呢？回国之后跟伊恩提起的时候，伊恩吓坏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水乐乐！你发什么疯？！”他说。他本不应该这么生气的，水乐知道，他是真的害怕。后来水乐废了好大劲才让他相信，这只是一个玩笑。
水乐偶尔会想，如果没有伊恩，如果十三岁那年没有刚好遇到那位老人，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幸好，没有如果。
天色开始发暗了，冬季的白天总是这么短暂。水乐最后看一眼那座只有两个名字的坟墓，慢慢往墓园的出口走去。以前这里只有那么点地方，现在一眼望不到边际，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从机场的特殊通道出来，坐上伊恩的车，一路无话。回到家，水乐直接摔在伊恩的沙发上，扯开嗓子喊：“我要吃饭，吃一粒一粒的米饭！吃糖醋排骨！吃鱼香茄子！吃蚂蚁上树！吃，……饭！”伊恩假装没听出最后卡带的那一段，恭敬地说：“是，陛下。”然后把早就做好的菜放到微波炉加热。
这种戏码每年都要上演一次，伊恩都快从习惯上升到条件反射了，她最喜欢吃的那几道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
“蓝冰打了你好几次电话，我跟她说了你不在国内。”
“哦，说电影的事吗？”
“当然不是，电影的事干嘛找你，你除了‘去演’这件事你说你还能干嘛？”
“……哇，好多蚂蚁！看我把它们全部吃掉！”
第二天水乐给蓝冰打电话。“蓝，不好意思，前几天我没带手机～”
“没事，今天刚回来？”
“没有，昨天晚上，很晚了所以没打给你，你有事找我还是——？”
“哦，没事，春节想跟你说声祝福而已，现在说也一样，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在工作？”
“没有，在偷懒，偷一整天懒～”
“听起来不错的样子，那我也偷一下吧，上次那家咖啡馆，想不想去坐坐？去听听风铃声？”
“哈哈，我想念他们的风铃声了！现在吗？我在家里。”
“嗯，待会我去接你吧。”蓝冰挂掉电话，跟叶晓彤交代了一下工作的事情，拿起包包和外套就离开了工作室，自动屏蔽掉叶晓彤周身的八卦气息。开什么玩笑，要是让叶晓彤知道她是要跟水乐见面，她估计躲在后车厢也要跟着去吧。
蓝冰把车开到楼下的时候，水乐已经站在那里等了，帽子手套都没戴，只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拉链都拉到鼻子那里了。
蓝冰赶紧打开车门让她进来，碰了碰她冰冷的耳朵尖，略带责怪，“怎么不带帽子？还有手套呢？”水乐被车内温暖的空气熏得舒服到叹了一口气，“麻烦啊，反正不是在室内吗？”说着边把拉链打开，里面围巾都没戴，蓝冰有打人的冲动，想到另一件事才作罢……
水乐浑然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这个时候咖啡馆开门吗？会不会回家过年了？”
“开啦，我打电话确认过了。”
“对哦。”
“什么对哦？”
“这些事情，你肯定早就想到了，然后安排得妥妥的了，我只要跟着你就对了，根本不用瞎操心啊。”水乐说得理所当然。
蓝冰很满意她的觉悟，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真乖～”
在咖啡馆附近的停车场停好车，水乐解开安全带就想下车，被蓝冰拉住，然后看着蓝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礼品盒递到自己面前。“新年礼物，刚好可以用上。”
水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脸上有点发烫，强装镇定的过程中抽空想到幸好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一条米白的围巾，隐约点缀着零星的彩色，水乐看着就很喜欢。于是她伸手摸摸那看起来就很柔软暖和的一团，转过头冲蓝冰甜甜一笑，“谢谢～”眼里盛满星光。
蓝冰感受着心脏一瞬间真真切切的悸动，指尖一阵酥麻，连忙用力握了握，拿过水乐手中的盒子，取出围巾帮她戴上。
其实这份礼物刚入冬的时候蓝冰就买了，当时无意间看到，就觉得好适合眼前这个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这一刻刚刚好，简直浑然天成。
水乐只觉得自己嘴巴鼻子连同耳朵都被包在围巾之下了，虽然很信任蓝冰的审美，但还是忍不住抗议:“你这种戴法是觉得跟我走在一起很丢人吗？”
“原来你知道？”蓝冰诧异，随即安抚道:“外面很冷，还要走一段路呢，到那里再拿下来吧。”
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水乐抢先一步打开门，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然后示意蓝冰站住别动，自己走进去。蓝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木门在水乐身后合上，一下子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只好自己推开门，再次带起一阵风铃声，果然看到水乐就站在门后面，围巾已经拉下了，正笑眯眯一脸满足地看着她。
这下蓝冰直接伸手揉乱她一头长发，把她拉到角落里坐下来。水乐环顾四周，发现她们又是唯一一桌客人，才后知后觉想到应该不是工作时间的原因。
“圈内一个朋友开的，这个地段这个点，基本不会有人来。”蓝冰看出水乐的疑惑，开口解释道。果然如此。
即使被伊恩嘲笑除了去演戏什么都不知道，水乐还是决定关心一下电影的进展，再怎么说她都是主演不是？结果蓝冰突然说起她给缘水云画肖像的事，最后还森森地笑着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幅？肖像就不用了，随便什么都可以啊，我要求不高的～”
水乐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承认这点显得很不专业，但她真的很难想象自己盯着蓝冰的脸看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而且，送画给蓝冰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一直不敢确定蓝冰是否乐意接受这样的礼物，毕竟，又不是什么名家之作。
“可是我对送给别人的礼物要求很高的，你不介意等一段时间吧？”
蓝冰悠悠地回答:“当然不介意，我可以等很久，很久……”
两人正安静品尝着咖啡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再次响了起来，水乐本来很开心地抬头望过去，看到进来的人时却没了什么欣赏的心情。蓝冰好奇是什么让她突然兴趣缺缺，转头一看，从门口进来两个人，刚好她都认识，伊可儿和她的经纪人苏婧。
“蓝冰导演！你也来喝咖啡？”伊可儿站在咖啡馆门外的时候，脸上挂着招牌的甜美笑容，苏婧为她打开门，一阵风铃声过后，她抬脚走进咖啡馆，略带羞涩和矜持。然而，观众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竟然是——水乐？！伊可儿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一脸倨傲眼光不善地看过去。刚好，这时候蓝冰转过头来，于是，来不及掩饰的表情化作夸张的惊喜，并脱口而出一句没有人愿意接话的开场白。
这一声勉强算作招呼的惊呼，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突兀而尖锐，蓝冰明显并没有接话的打算，只是客气而疏远地点了个头，水乐冷眼旁观。苏婧连忙开口道:“蓝导，没想到您也在这里，打扰了。”并跟水乐相互点了点头。
“苏姐说笑了，大家都来喝咖啡，这咖啡馆也不是我家的啊，哪里来的打扰呢？”苏婧对蓝冰用敬称是因为蓝冰在电影界确实是有地位的，蓝冰叫苏婧一声苏姐却是因为她的年纪和资历。
在娱乐圈混迹多年，苏婧带过很多艺人，大多数都人气很高，其中不乏帝后级别的大神，是名副其实的金牌经纪人。而伊可儿，是苏婧所在的娱乐公司近期力捧的艺人，是苏婧亲自从新人带到现在一手打造的各大热播电视剧的女主角。
当然，影帝影后是由演技决定的，男女主角却不尽然。伊可儿的演技，怎么说呢，很难正面描述，侧面反映的话，稍微有点眼力的观众第一次看到她演女主角可能会觉得她是一个有后台的女演员，但是接二连三看到她演的女主角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后台很硬的女演员。
但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外表能决定一切，更何况娱乐圈，更何况伊可儿不仅有甜美可爱的脸蛋，还有苏婧这位手法娴熟的经纪人，还有很硬的后台啊，刚不是说了吗？
伊家继承人伊成西的小女儿，自然是受尽万千宠爱，蓝冰在各种无聊的宴会中见过几次。之前伊家还有人找过蓝冰希望伊可儿在她的电影中饰演某个女二号，被她一句“形象不符”拒绝了。
而伊可儿跟水乐之间的过节，或者说伊可儿对水乐单方面的恶意和水乐懒得理她的态度，苏婧并不想深究，伊家小姐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经纪人可以管的。深知伊可儿的为人处世，她一直避免伊可儿跟水乐在公众面前有近距离接触，并且暗自庆幸水乐是一位歌手而不是演员。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还是遇上了，好死不死，水乐还是跟蓝冰一起，苏婧还没那么快忘记蓝冰那部电影出来的时候伊可儿看着屏幕里面的水乐时脸上扭曲的表情……
果然，伊可儿无视苏婧劝阻的眼神，踩着高跟鞋直直向蓝冰走过去，先殷切又羞涩地表达了自某某的生日宴会之后许久不见的思念，然后少女状地流露出对蓝冰上一部电影的赞美和崇拜。
水乐作为一名非常有眼力的观众，就静静坐在那里看她演，不予置评。最后伊可儿转过身来，一脸关切地对水乐说:“过年这几天都没看到水乐露面呢，回家陪家里人过年了吗？”假惺惺的笑容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
这就是水乐厌恶她的原因。这个问题在蓝冰和苏婧听来没什么，最多感觉虚伪客套，但伊可儿非常清楚地知道，水乐无家可归。把别人的不幸当做消遣，当做羞辱别人的筹码，最后还一脸自我欣赏，如此心肠！
然而水乐无动于衷，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越是面对恶意，她的内心就越强硬。这个世界上最最残酷的事情她已经在最软弱的年纪被迫经历过了，那之后的人生，唯有美好和善良可以让她动容。
于是水乐的回答是，眼睛越过伊可儿看到她身后一脸纠结无力的苏婧，口气稀疏平常:“苏姐来喝咖啡还是有事情要谈？”
“别开我玩笑了，我这种人哪有闲情雅致来喝咖啡啊！”苏婧自嘲，顺着水乐的话对伊可儿说:“可儿，冯导应该也快到了，我们找个位置坐下来等吧。”
伊可儿怎么可能就这样顺着台阶下呢，从她爷爷把水乐带回伊家的那一天起，她不知道私下里给水乐使过多少绊子，却从来没有在口头上占过便宜。“不是还没到嘛，你先去找位子吧。我可以坐这里吗，蓝冰导演？”
“当然。”蓝冰很快接话，并且站了起来。伊可儿挑衅地看一眼水乐，正准备绕过蓝冰坐进去，蓝冰接着说:“我们正好要走了，你们随意。”
水乐差点笑出来。蓝冰的态度如此自然，就连苏婧都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是刚好，伊可儿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地告别，然后又在心里恨恨地记了水乐一账。
这一次出门之前水乐很自觉地把围巾戴好，一出咖啡馆的门就藏在围巾下含糊地抱怨，“我咖啡还没喝完呢！”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蓝冰但笑不语，拉了拉她的手催促她走快点。
回到车里，蓝冰并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静静盯着水乐看了好一会，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轻轻托着下巴。水乐一开始没把她放在眼里，一言不发地捣鼓她的衣服和围巾，后来强装镇定，直直迎视她的目光，最后受不了了，一脸凶狠地吼她:“干嘛啊？！”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蓝冰趴在方向盘上笑得花枝乱颤。
自顾自笑了一会，蓝冰保持趴着的姿势，歪过头看着水乐认真地说:“我知道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可爱的女粉丝了。”
敢情叶晓彤连这个都跟蓝冰讨论了？！“……为什么？”
蓝冰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冷酷无情的样子，还蛮帅的！”
水乐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蓝冰坦白点什么，关于伊可儿，关于她自己。虽然蓝冰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维护她，自然而然地把她从低级无聊的暗流汹涌中抽离。但她说不出口，她从来都说不出口。只好玩笑道，“那你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有！这么一点点。”蓝冰边说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丢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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