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质问,秦司毫不心虚,往沙发里一靠,大言不惭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这其中的背景十分复杂,你刚刚入职没必要知道那么多。第二,那时候我对你的品质还不了解,怕你听完李镜的事迹动了歪脑筋,好的不学坏的学。”
你现在对我也不算了解。我心里想,没说出口:“所以这个针孔摄像是李镜装上的?”
秦司摆弄了一下手里的探头:“是我。”
我即刻对他的品质产生了怀疑。
“当时李镜的举止有些异常,我觉得不对劲,装了这个才找到他犯罪的证据。后来他走了,阁楼也没人住,我就忘了拆。放心,这都两年过去早就没电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拿去玩吧。”秦司把探头向我一扔,翻身起来,折腾凌飞桌上的金鱼去了。
李镜说得没错,这个人的话果然不可信。
闲来无事,我上网查了查秦司提到的教授。叫汪正兰的人很多,最符合的应该是莫城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今年67岁,主攻体质人类学。我找到他的专著列表,其中一本名为《古逻民族的谶与术》。我看那封面很眼熟,想起那天借住在秦司的卧室,他的床头柜上就放着一本。
跟秦司一提,他爽快地借给了我,还说他的书都收在房间左手边的柜子里,想看的话随时来拿都可以,不用跟他打招呼。
我不知道秦司是天生大方,还是对我特别照顾。从前在学校我不太跟人交往,只有孟朗经常找我讲话、邀我打球、帮我带饭。起初我以为自己有什么特质吸引了他,还一度幻想他暗恋我,后来才发现,他是对谁都好。
这本书比我想象中晦涩很多。
它不是什么科普读物,而是人类学论著,充斥着大量没见过的专用语。书里提到,古逻族起源于西周,原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善用谶和术,能操纵灵魂,因此招来其他部族的恐惧和排挤,被称为“野民”和“氓”。到了两汉时期,逻族渐渐衰落,一部分族人向西迁入湘黔地区,另一部分与汉族通婚同化。
逻族的谶是言谶,术是心术,前者的媒介是逻语,后者的媒介是“翁苦”。这个词是音译,汪教授解释为一种普遍存在的介质,类似于“以太”。逻族人认为翁苦是一张大网,万物都是网上的绳结,所有灵魂在根源上不分彼此、紧紧相连。
花了整个通宵读完这本书,我补觉到中午才下楼。
卫生间的门关着,大概是秦司在洗漱,我一时用不了,先去他的房间还书。拉开左手边的柜子,里面堆得乱糟糟,最多的居然是外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昆德拉、卡尔维诺……想不到他看上去粗线条,内心还是个文艺青年。
抽出那本《看不见的城市》,我随意翻了翻,一张纸片从书里飘了出来。我弯腰拾起,目光一掸,发现上面写着什么。
“生日快乐未明赠”
是我的字体。
“你在干嘛。”秦司突然出现在门口。
“我,来还书。”我无端有点紧张。
低眼见到那张书签,他的神情恍过一丝落寞,一言不发将它从我手里抽了回去。
“本来想晚点告诉你的。”秦司说。
告诉我什么?
“罗未明。”他望向我,笑容消退了,萧索的眼神如同雨夜,“我和你认识四年,相恋四年,不久前你出了一场意外,大脑受到损伤。你忘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你只记得孟朗。”
第6章 蔷薇-图腾
一串哈哈的笑声从秦司的嘴里蹦出来。
“跟你开玩笑呢!”他乐得前仰后合,噗地跌在床上,“那天我帮你搬家,发现这张书签掉在了客厅,本来打算捡起来还给你的,想了一下还是私吞了。刚才看你的表情有点困惑,一时没忍住胡说八道,别介意啊!”
不,我十分介意这个玩笑,更反感他私藏我的东西,即使我对这只书签完全没印象。
“抱歉,偷拿书签是我的不对。”秦司说着一停,弯起眉眼,“不过难道你没发现,我对你有点一见钟情?”
我平时脾气挺好,唯独对自大狂忍无可忍,之前对他累积的好感全部清零。
当晚的饭桌上我提出了辞职。
凌飞有点意外,也没有强留,说大家好聚好散以后常来玩。我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撒了个谎,说工作室的同事都很好相处,只是做项目比较危险,恐怕自己不能够胜任,还是早些退出把岗位留给适合的人。
此一番客套,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学会了虚伪的场面话。
旁边的秦司始终没什么反应,该吃吃该喝喝,末了给代帐会计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一趟把工资结给我。
其实我辞职不完全因为他,近期一系列事情实在太乱,又是叛徒又是圈套又是古代巫术。我一个混日子的普通人,何苦跟这些麻烦扯上关系。
可惜事与愿违。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然超出了我的控制,仿佛过山车一点一点爬到最高,在乘客正打算抽身离开的一刻,猛地急转直下,无可回头。
是夜,睡到一半,我被冷风吹醒。
嗓子很干,脖子凉得发酸,我想可能是睡前忘了关窗户,翻个身准备起来,却发现床边站着一团黑影。
进了贼,我第一反应望向桌上的钱包,那人一把将我摁住,更准确地说,是掐住了我的脖子,肩膀,以及双手双腿。
等等。
我觉得不对劲,挣扎中向他看去。此时又灌入一阵风,掀得窗帘翻飞,灯光趁机穿进来,霎时照亮了他的全身。
此人躯干上下一共长着八只手脚。
一瞬间我以为是在做梦,但是这窒息感确确实实。我觉得自己快死了,竟然想起电脑里没写完的《希声无形集》,胡乱猜测作者去世之后,它会不会流传出去得到赏识。我不甘心,我连一部正经的作品都没留下,一本书还没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像个莫名其妙的炮灰。
凌飞!秦司!
我拼命喊,无奈喉咙被扼住,气若游丝。
眼前的阴影渐渐侵蚀,仿佛坠入无涯的黑暗,脑海中浮现出穆旦的诗句: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认命了……
“未明!”
一道力量突然把我从深渊揪了回来,窒息感一下子消失了,秦司一脚踹开怪物,举起枪连扣扳/机。
蜘蛛人仰面倒在地上,躯干涌出黑血,八只手脚在空气里乱抓,眼看又要爬起来。
“快走!”秦司回头补了两枪,推着我跳下阁楼。没错,是从窗子跳下去。
我现在确信自己在一场梦里。
落地的瞬间我被秦司托了一把,脚底有点疼,却没有骨折。秦司说声这边,跨上一辆摩托车催动油门,我没空细问,跳上后座。
引擎轰地鸣响,摩托车冲入马路疾驰如电。
“没事吧?”秦司的嗓音不大,在风中也很清晰。
“没事。”我还不确定,低头检查了一下全身。
秦司轻笑一声:“遇到危险你第一个喊的居然是阿飞不是我。”
这句话很难接,我选择逃避:“现在是怎么回事?”
秦司压低身子拐个弯:“你被逻岛困住了,我来带你出去,抓紧。”
我总不能抱他的腰,于是牢牢攥住他上衣侧边。秦司一加油门,车子从摩天楼的屋顶飞出,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街道恢弘,灯光流彩,我飞在半空中,仿佛在看一部vr电影。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秦司还有空打趣。
不过确实很震撼。
秦司渐渐撒开车把,摩托一点一点减速,在半空中悬住了。
四周很静,紧张感和摩托车一起消失了。秦司拉着我的胳膊,我们好像两只热气球一起漂浮在夜色中,脚下平躺着一片巨大的城市,安详地默默运转。
“我们在一座逻岛里。”慢条斯理地,秦司解释道,“所谓逻岛,是一个人用特定的逻辑造出的封闭世界。这里的一切规则由他所定,包括空间,时间,物理定律等等。”
秦司慢慢要松开我,我有点害怕,下意识抓住了他。他伸出手指对我脚下一圈,那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平台。
我站在平台上,看着秦司变魔术似的向左右两边同时侧身,分成两个他,一模一样。
“逻岛的规则由许多要素组成,最重要的有两点,图腾和禁忌。”两个秦司同时说,“图腾可以理解为神明,是逻岛的绝对统治者,力量强大不可侵犯。每个逻岛的图腾不尽相同,它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人、物、符号、数字、仪式。”
“这座逻岛的图腾是什么?”我问。
“那只蜘蛛。”两个秦司再次侧身,变成四个围着我,“刚才有个司逻想攻击你,就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困进了这座逻岛,打算用图腾蜘蛛摧毁你的精神。”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惹上别人,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从这里出去。
“不用着急,这里很安全,跳窗之前蜘蛛已经被我消灭了。”四个秦司围着我缓慢旋转,“我们身为司逻,进入别人的逻岛之后,可以对图腾进行两种操作。一是顺从它,彼此相安无事;二是消灭它,成为新的图腾,夺取逻岛的所有权,改写一切规则。”
也就是说,现在这座逻岛的新主人是他?
一个秦司在我眼前停住,后面三个惯性地叠回他的体内:“想不想飞一下?”
我反应过来,还没说不,已经被他拉离平台、俯冲而去。脚下的城市迅速贴近,我们掠过一片片房屋,钻过交叉的高架桥,越过熙攘的公园广场,绕着高楼盘旋而上。
“现在我成了这里的图腾,我们已经可以离开了。”秦司减缓速度,回头同我说话,“不过机会难得,我想带你多体验一会儿,看看没见过的风景。”
秦司大概觉得这很浪漫,我却没办法把自己的命交托在别人手上:“也就是说,你随时可以恢复重力,让我跌成一张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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