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壁炉里昏暗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庞。
“我去储物间看看有没有替换的灯泡,顺便看看马蒙醒了没有。”
马蒙就是被绑起来安置在客房的克罗夫特警长。莫里森先生挣扎了两下,想要从沙发上爬起来,但还不等他腿落地就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就这样吧,就这样让埃德加把话说完。”卡尔低声说道,“再等下去的话我会害怕地什么都听不进去。”
“好吧,”莫里森先生凝视了他很久,最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让我再往炉子里添点木头,不然这火撑不了多久。”
在他忙碌的同时,卡尔把目光落到埃德加身上,而埃德加同样在看他。
单从外表来看,埃德加是这样的年轻英俊,可透过他眼神里沉淀下来的某些东西,卡尔能感受到残酷无情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痕迹。
“好了。”因为添了些木柴的缘故,壁炉里的火光更亮了,莫里森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坐回了先前的位置上,“请继续说吧。”
埃德加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开始继续他的讲述。
“人类与黑暗生物之间的斗争持续了数百上千年,哪怕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可能说完。话题回到破晓,伊凡·奥斯卡尔成立破晓的初衷是为了向那些因为黑暗生物而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庇护场所——就算是吸血鬼肆虐的瘟疫之地,破晓也意味着安全与和平。很快,奥斯卡尔收获了自己的第一批信徒,他为他们提供食物、工作还有住宿的地方,而他们将他信奉为神明。随着破晓收容的难民越来越多,奥斯卡尔的工作越发庞杂。上了年纪的他为了减轻负担,在第一批人中选择了一个颇有天赋的男孩,教导他怎样施法,希望他成为自己的继承人。这个男孩就是破晓后来的领袖,也是整件事最关键人物,托马斯·雷利。”
仍旧不知道这些东西和最近几个夜晚里发生事情有什么关系的卡尔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依稀在某个地方听过托马斯·雷利这个名字。
“我……”
他正要和埃德加提这件事,埃德加轻轻摇了下头,制止了他的行为,然后继续说:“你会觉得熟悉也没错,因为你身上就流着托马斯·雷利的血。”
“托马斯·雷利的父母死于吸血鬼袭击,被亲戚侵占了父母遗产的他流落街头,要不是伊凡·奥斯卡尔先生收留了他,他肯定捱不过那个冬天。他是个心思深沉又极具天赋的男孩,很快就掌握了基础的巫术,向着更加复杂的领域进发。对此事奥斯卡尔十分欣慰,甚至把图书馆的钥匙给了托马斯,告诉他只要他想,里面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就这样,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奥斯卡尔越发衰老虚弱,整个人都几乎进了棺材,而托马斯·雷利迎来了自己最强盛的青壮年时代。当饱受疾病折磨的奥斯卡尔又一次病重昏迷,托马斯知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实施他从青少年时代就在筹划的那个伟大计划了。”
“伟大计划?”卡尔重复了一遍那个关键词,心中隐约有了个离奇的猜测。
壁炉里火舌舔过干燥木头,木头被烧得裂开,表皮剥剥地响,热风烤得人们脸颊通红。
“是的,一个可怕的、匪夷所思的计划。”埃德加的声音透着不自觉的悲哀,“奥斯卡尔只为那群可怜的人们提供了庇护场所,却忽略了他们胸膛里燃烧着的复仇烈焰,而托马斯·雷利和他的老师不同,他曾亲身经历过那种绝望与痛苦。十多年了,这群生活在地底的亡灵们没有一天忘记对复仇的渴望,这几乎融入了他们的每一寸血肉……他们聚集在一起,被仇恨融合,形成了一个不再相信其他人的怪物。奥斯卡尔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但他的优柔寡断令他们痛苦,他们需要一个像托马斯·雷利那样不择手段的男人成为领袖。”
夜渐渐地深了,埃德加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流过的血必须用等量的血来偿还,他们信奉这个,托马斯·雷利正是依靠这个和他残酷的计划获取了其他人的支持。如果说他们只是向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吸血鬼复仇,或许破晓还不至于沦落为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施法者团体,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开始不满足只是复仇,他们要做黑夜里的执法者,而执法依据正是他们自己的正义。”
就算是最无情的猎魔人家族也严格恪守不伤害人类这一法则,但破晓不一样,他们逐渐迷失在掌控其他人生命的快感里,变成了另一种意义的恶魔。
“只是那些犯下过屠杀人类罪孽的吸血鬼就算了,但但问题在于他们连人类都不曾放过。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个保守的偏僻小镇有一位可怜的少女,她的年轻恋人因罹患肺结核而生命垂危,一位路过的吸血鬼因为受过少女的恩惠,将她的恋人变成了吸血鬼。就算人类和吸血鬼的时间不对等,她的恋人也决定和她结婚,直到她走完短暂的一生……本来是这样美好的故事,但不知道是谁把他们的事情传到了破晓的耳朵里,少女的恋人被拖到正午的集市里暴晒成灰烬,少女被打上了与邪恶生物通奸的娼妇的名号,被疯狂的男人们凌辱致死,至于他们的家人,他们已经无法再继续在这座小镇生存下去,不得不在事情进一步失控前逃离。”
“他们……逃走了吗?”
埃德加露出个讥诮的笑,“没有。破晓的刽子手在离开小镇的必经之路等着他们,连少女姐姐刚出生三个月,还是婴儿的女儿都没有放过。”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尤金哭泣。
死去的是尤金年轻的血裔,他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份痛楚和憎恨。
“那……托马斯的老师,奥斯卡尔先生没有说什么吗?”卡尔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太过分了。”
“我说了,伊凡·奥斯卡尔太老了。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他被软禁在自己的工作室,不被允许和除了托马斯外的任何人见面。奥斯卡尔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弟子打算做什么,但是他已经太老太虚弱,完全没有办法阻止他疯狂的计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失去控制……就这样,托马斯召集了一群年轻的施法者,他们大多是和他一样因为吸血鬼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原来这几年托马斯一直有背地里教授他们施法,就为了这个计划。他们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创造了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推算日期,布下重重陷阱,在一个血月的夜晚捕捉了一只本应只存在于神话里的生物。”
莫里森先生已经惊愕地说不出话来,而卡尔闭上眼睛,眼前再度浮现起漫无边际的柔软白沙,漆黑夜幕里血色满月,还有数不清的黑铁十字架。
被绑缚在十字架上巨大的鸟型生物,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与憎恶的火焰,高高地扬起了漆黑的羽翼。
“他们召唤了一位真正的天使。”
第一次,他觉得埃德加的声音这样刺耳。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抱住头,将自己蜷缩起来,“求求你了。”
见泪水不自觉地从卡尔眼眶里涌出,连莫里森先生都有些动摇,“停……”
埃德加不为所动,将整件事的核心用最平缓,最不掺杂个人感情的语调说了出来。
“他们的目的是创造神明,即使是在属于黑暗生物的暗夜里也能自由杀戮的神明。他们捉住了天使,将它束缚在一个利用法术搭建的异次元空间,作为最珍贵的试验品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托马斯·雷利和他的后人用连黑暗生物都难以想象的残酷手法折磨这位天使,直到它善良温柔的灵魂彻底被愤怒与憎恨染成黑色……然后他们杀死了天使,将它的灵魂抽了出来,注入到一个刚刚成型的婴孩身体里。”
“三个月后,那个作为天使灵魂容器的孩子出生了,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为埃迪·雷利。”埃德加注视着卡尔背后的伤痕,那是什么留下的他比任何人清楚,因为就是他带着那个叫埃迪·雷利的男孩离开绝望的深渊。
下着雪的夜晚,他带着那个男孩走了很远一段距离。
过量的银和残酷的实验差一点就将他彻底摧毁,身旁除了尤金外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那个男孩的身体冷得象冰,只有胸口保留着一点热度,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把他搂进怀里,确保他不会被这肆虐的暴风雪冻僵。
他们究竟要去往何方?而在命运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那个男孩……”莫里森先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孩子。
埃德加点点头,“当然,那个名字已经没人用了,现在他的名字是……卡尔·莫里森。”
当时钟的指针指向了11就代表夜已经很深了。
卡尔在莫里森先生的强烈要求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睡衣,像一个普通的十六岁男孩那样躺在床上等待睡意的降临。
床头一盏半旧的台灯亮着,柔和的橙色光晕模糊了他脸上不安的神色。他稍稍支起身子,与正坐在自己床头的吸血鬼目光相对。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卡尔能够想到明天早上起来上面结满坚固霜花的场景——很坚硬,即使哈气都不会融化——曾经那么多次埃德加都站在窗户那里接住他,只有这一次他进来了。
他的房间和任何一个十六岁男孩的房间都没有太大区别,桌子角落的里堆着漫画还有体育杂志,墙上挂着标本相框,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那把古董大提琴。
为了这把大提琴,他甚至可以只身前往郊区的韦尔伯特庄园探险……想到这件事,他就想起自己最后一天去学校,鲁尼和罗纳德打了他,作为报复,他告诉他们珠宝就藏在韦尔伯特庄园的地下室。自那天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碰上吸血怪物了吗……忽然某个恶毒的念头冒出来,死了才好呢,他们那样的渣滓死了才好,免得再过十几年变成社会的败类。
——如果没有他们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去医院,这样他的妈妈也不会死。
邪恶的念头一旦涌出来,铭刻在灵魂里的愤怒与憎恨一同燃烧,而身后的伤口也蠢蠢欲动,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
“你在想什么?”
察觉到埃德加的目光,卡尔下意识地说谎,“没什么,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即使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冷。
埃德加没有拆穿他的谎言,替他拉高了一点被子,“你需要休息。”
卡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嘴,静静地注视着金发的吸血鬼。
“我知道了。”
前半夜的那些事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为了这随时都有可能被毁坏的安宁,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埃德加坐在那里,卡尔悄悄伸出一只手去触碰他搭在腿上的手指。
“你……要离开了吗?”
他当然知道埃德加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去处理——复仇,捕猎和还有别的什么——不可能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可是他还是希望这一刻能够尽可能地长。
埃德加没有说话,卡尔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分辨出吸血鬼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他默认了,他读到了这样的答案。
“……我们,或者说我……会怎么样?”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打破了那个无言的约定,问出了令人不安的东西。
转变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总有一天他会再无法维持人类的姿态,彻底变成怪物,那一天不会太久。
那个叫伊格纳茨的吸血鬼到底想要把这座小镇变成怎样的炼狱,猎魔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而他的命运又会通往何处?
哀愁涌上埃德加深如苍茫大海的蓝眼睛,他偏过头,侧脸轮廓在灯光的映照下如一尊俊美的石像。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他也不知道残酷的命运将把他们带向怎样的未来。
因为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了,所有的灾难都会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扑来。
“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埃德加露出今夜里的第一个笑容,“以我古老家族的姓氏向你起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好了快睡吧。”
“这样就足够了。”卡尔将手缩回温暖的被子里,“这样就……”
他话还没说完,吸血鬼就已低下了头。
吸血鬼的嘴唇冷得像冰,却在接触到他额头皮肤的一刹那,在他的心里燃起烈火。
“不要。”他想要把埃德加推开,但是吸血鬼的力气是那样巨大。
“为什么?”埃德加重新坐直身体。
只是普通的晚安吻,就和妈妈活着那时每个夜里他所得到的一模一样。
“你……不应该主动触碰我的身体。”他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喉咙里仿佛堵着硬块。
如果是由他主动,那么至少他还能有意识地控制那尚不熟练的力量,像这样由埃德加主动,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
——我不能伤害他,无论我的本质是什么,我都不能伤害他。
他永远都忘不了,从深渊里醒来,看见托德的灰烬和身上燃着火焰的埃德加,自己那一刻惊惶绝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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