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分卷阅读4

    翁同龢接过话来道:“这《明定国是诏》是老臣起草的。”

    “哦?翁师傅亲自定夺字句,一定是可皇帝心意的了。”

    “亲爸爸……”

    慈禧把玉滚子放进几上的玫瑰冰露里,示意翁同龢继续说。

    翁同龢看了看光绪,接着说:“这国是需要明定,法要维新,老臣起草,中心意思是西法不可不讲,但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

    “好!”慈禧大笑。

    光绪一口茶噎在喉。

    “不愧为两代帝师,到底是翁师傅明白!有这样的良师忠臣,咱们娘俩大可放心了,是不是啊皇帝。”

    “……亲爸爸说的极是。”

    “太后皇上谬夸老臣了,臣当殚精竭虑,为新法为大清鞠躬尽瘁,以报太后皇上隆恩。”

    慈禧站起身,亲自走到书案边,取出一个长方形锦盒。“翁师傅,大老远的还劳你跑过来一趟,这是前儿我从四格格那儿得的,今儿高兴赏了你吧。你先退下吧,好好歇一会子去,还有日理万机的事等着你这首辅大臣呢。”

    翁同龢恭恭敬敬接过锦盒,颤颤地支起身子站起来,“谢太后。老臣告退。”

    “翁师傅慢走……”光绪说着就让兰琴去送。

    “嗻,万岁爷。”兰琴忙上前搀了翁同龢退出去了。

    慈禧又拿起玫瑰露浸过的玉滚子,闭上双眼,在眉心处上下滚着。“这两日园子里暖和多了,皇帝要是觉得宫里闷就多来住几日,多陪陪我也好。”

    “儿子原本也想多住几日,只是变法维新刚刚开始,还是要处处以国事为重。儿子不在宫中,只怕大臣们推脱倦怠,许多号令虽颁布了却得不到实际的贯彻,那这法不是还像没变一样,维新自然也就新不起来。儿子还年轻,自己也知道难免会有思虑不周考虑不到的地方,但儿子这次真的是想好好做出个样来,也好对天下黎民有个交代,对咱大清列祖列宗不至于辜负,对亲爸爸您才算是大孝。”

    “瞧瞧,我才说了一句,皇上就用这么一大堆教训起我来了。”

    “儿臣不敢。望亲爸爸能体谅儿臣的苦衷。”

    慈禧笑了,“皇帝现在翅膀硬了,万事都有自己主张,这是好事啊。我这个做娘的,何谈什么体谅不体谅。由着皇帝去做就是了。走,咱们今儿上画舫上用午膳去。”

    依旧是彩琉璃长桌,占去了绝大空间,再衬着百十来道菜肴,画舫则显得狭窄了些。宫里这么多年的规矩是,再喜欢吃的东西也绝不能吃第三口。凡是太后皇帝吃了第二口的菜品,马上就会有专门掌事的太监把这碟子撤走。而且从来不会有人知道太后皇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在宫里问这个是犯大忌的。所以靠近北边的菜肴一般都是御膳房最新孝敬太后的那十几样。

    往常只有除夕这日需要皇帝亲自侍膳,但今儿菜一上齐光绪就让李莲英下去歇了,自己端着慈禧专用的荷叶点翠皿,安安静静地伺候完了一餐饭。之后才在下首坐了,随便捡了几口菜。

    慈禧踱到船尾,一边吃茶,一边用指甲套挖鸟食罐里的小米去喂锁在栏杆上的蓝鹦鹉。

    兰琴小步走到光绪身边,悄声道:“万岁爷,送了翁尚书回来了。”

    点点头,光绪自言自语着,“本应该留他用午膳的。”

    “皇上对翁师傅倒还真尽孝心呐。”

    光绪一怔,转身望向慈禧逗鹦鹉的背影,忙咽下口中之物、放下筷子起身道,“只不过是对老师的尊敬罢了。对亲爸爸的才叫孝心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慈禧并不回头,还在喂着鹦鹉,“我有那么小心眼儿么……小兰子!”慈禧忽然叫兰琴,吓了他一跳。

    “奴、奴才在。”

    “看你唬得那个样……”背对着兰琴,慈禧以一种异常慈爱的口吻笑着道:“皇帝让你去送翁同龢,我赏他的那个盒子,他打开看了没有啊?”

    “看了,看了,翁尚书一退出乐寿堂就拆开看了。”

    “告诉皇帝,里面是什么。”

    “是一把扇子。”

    “扇子上写的什么呀。”

    “是……是宁静致远四个烫金大字。”

    “翁同龢怎么说的?”

    “翁师傅大为感动,还说多谢太后记得明日是他六十九岁寿辰。”

    “哦?是吗……那……他问了什么没有?”

    兰琴摇头道:“翁师傅高兴得什么似的,倒是问了些个万岁爷起居休憩的事,嘱咐奴才别让万岁爷太过劳累了。”

    慈禧终于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兰琴道:“还是翁师傅心疼皇帝……他难道没问问,还没到暑天,我送他扇子干什么?啊?”

    兰琴也回笑道:“没——”一字出口才猛地反应过来慈禧的意思,忙禁了口。

    光绪也恍然明了,顾不得画舫上下这许多下人,扑通一声跪下,“亲爸爸!”

    “哟,皇帝这是做什么啊,小兰子赶紧的扶起来。”

    兰琴扶光绪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哪里敢动一毫。

    光绪没有起身,“亲爸爸,翁师傅错不至此,求亲爸爸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

    “皇帝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看翁师傅年纪已高,体恤老臣,让他回籍养老罢了,翁师傅哪里有什么错可言?”

    “亲爸爸,六叔临走时说的话未免太过绝对……亲爸爸不会真的认为翁师傅他……如今维新变法之际,开缺朝中首辅大员,朝野势必动荡,于国于民不利啊亲爸爸!……”

    “皇帝! 难道你认为我让他回乡养老就是诚心和你、和变法作对吗!”

    “儿臣不敢!可……”

    “没有什么可是!你颁布的诏书我当天就看过了,他刚刚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这种首鼠两端的犬儒你留着他做什么!老六他是过来人,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呢,这么一个翁同龢你就左护着右护着,连六爷将死遗言你都可以不当回事,将来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样大不孝的事儿来呢!我今天替你做主,只不过是帮你除掉变法路上的拦路鬼罢了!”

    “可亲爸爸,明天是他的寿辰啊……”

    “一国之君,总这么妇人之仁的像什么样子!开缺李鸿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再这么下去,真正有用的股肱之臣不得重用,忤逆之小人就要无法无天了!这么着吧,以后凡是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大臣,都来我这儿谢恩。”

    光绪一惊。想要开口驳一声“亲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声。

    慈禧不等他做什么反应,继续慢条斯理道:“对了,既然李鸿章翁同龢开缺,直隶这摊事儿总得有个人干起来,我看荣禄在大西北历练的差不多了,让他顶了缺吧。还有,再过几个月,皇帝跟我去趟天津,咱娘俩也走出去看看新式样儿的兵都长什么样儿……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处处要以国事为重,这可是你自己刚说过的话,君子一言九鼎,还望皇帝不要食言。”

    话音落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好一晌,光绪沉默地两手伏地,重重地叩下头去。

    慈禧笑了:“小兰子,还愣着干什么,让皇帝起来啊。”说完,转过身仍去逗那只蓝鹦鹉,“你这小东西,瞎扑腾什么……哎,乖乖的……那什么,皇上饭还没吃完吧,接着吃。”

    面无表情地被兰琴搀起身,重新坐回琉璃餐桌旁,光绪慢慢地拿起筷子,一口口吞下已经凉透了的白饭。

    兰琴看见他的手在抖。

    虽说已是初夏,到底挨着水的缘故,玉澜堂的夜晚要比宫里凉得多。

    已经是子时了。

    兰琴跪在厅当中间,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趴在炕案上的光绪被他惊了一跳。他抬起头,倦倦地道:“你这是干什么。”

    “万岁爷,奴才罪不可恕,任您怎么责罚奴才都是应该的!”

    “别傻了。……起来吧。”

    兰琴双手伏地,叩首下去,“万岁爷叫奴才去送翁师傅,奴才本应想到是让奴才去看那锦盒中物什的,既是扇子,奴才就该想到这一层,即便是太后问起,奴才就当说没看见才是……是奴才愚钝,整整一餐午膳的功夫都没有想到这一层,竟让万岁爷如此……恳请万岁爷责罚,奴才绝无半句怨言……”

    “哈……”光绪依然趴回案上,闷闷地笑了,“朕累了……起来歇着去吧。”他的脸上明显挂着自嘲。

    兰琴心里明镜一般,早在他看见那柄扇子之初,就知道太后已经开始动手下这盘棋了。但他毫无办法,只能配合着太后,在画舫上下众人面前把皇帝生生逼到角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理应属于他的任命权、政权、兵权被再一次地剥夺。

    那才是他兰琴的本份不是吗。

    兰琴打发了宫女太监们,赎罪似的,扯过件长衫轻轻地盖在了光绪身上。

    太后会抑制变法,逐渐收回大权,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一切未免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太后的态度完全无法琢磨透,既然从未曾想过放权,为什么又给他希望,难道从一开始就斩钉截铁的拒之门外不行吗。没有朝廷中枢之力,这变法只能是空架子而已。《明定国是诏》不过才颁布了五天而已呀,五天。只给他这么短暂的梦境,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自己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却看到光绪枯瘦的手,将那长衫又往怀里裹了裹。心里一软,险些掉下泪来。

    认输吧。那样,至少你是安全的。

    认输吧。

    那天夜里,光绪做了奇怪的梦。梦见儿时那样,师傅在暖阁教自己读书,师傅尚是壮年,自己却是现在的模样。

    翁师傅一边叫他作命题诗,一边嘘寒问暖道:“皇上上次被烫伤的手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那是自己四岁多的时候,亲爸爸生病那阵子,太监宫女们都忙坏了,因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不得不爬到床上自己去铺床,不小心划伤了脚;不得不自己倒水,结果又不小心烫伤了手。

    “都好了,多亏了翁师傅去训话帮我出了气。”光绪脸上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微笑。

    “皇上,要说朕。”翁师傅嘴上嗔怒,却小心的查看了光绪的手脚。确定伤势已经无碍才又让他安心作诗。

    少顷,“哦?这么快就写好了?”师傅看上去很高兴。

    自己懦懦地,把刚刚作好的诗递过去。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这诗写得好啊。”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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