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啊,连落泪,都要忍耐。她怎么又能舍得下这一切,从容出世。
那日子总归来了。
彻雪晌午的时候还跟我说,大概明日即可到达汾都,再有一日即可到达平城,而平城到黎阳,也不过两日光景。
我与她窝在马车里,路上的颠簸让我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有马蹄声在彻雪那面的窗口兜转,流鸢的声音响起,“主子,前面有五骑驿卒,看样子像是冲我们来的。”
我心里一震,连忙望向彻雪。
“停车吧。”她眉目与往常无二,转过头来,低声与我说道:“记得我嘱咐你的,直奔黎阳。”
我扯了扯嘴角,眼圈又有点殷红。“你怎么跟小夏似的,如今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像你。”
她勾了勾嘴角,起身欲掀帘子出去。
还没等她出去,我便擒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腕光滑如缎,让我差点滑出手心。“你也记着要补偿我的。”
她点点头,眼神在我束发的簪子上一滞。我见着她的目光又亮了些,恢复成了往日的光彩。
我没胆量跟她一同出去,亦或者,我见不得她离开。
依稀隔着帘子听到,三日前王都急报,西北战事爆发,刻不容缓。一道御龙旨速降,分散在琦凤各处的龙骑将领命黎阳,这其中自然包括金星陆家新晋龙骑将军陆彻雪还有我长兄卓然。
奉王上旨意,陈家长子陈卓然与三位资历颇深的龙骑将军即刻奔赴主战场北域玉浓古道,与平北将军段企源大部汇合。陆家金星龙骑将陆彻雪协同刘培将军被派往支援腹谷西北唐河关,余下几位按责调遣守卫京畿重地。
澈雪领旨,点了几个亲信,即刻奔赴西北唐河关。
我到傅流鸢和莲香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便是没听在耳中,只是莲香哭哭啼啼的声音让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我不敢掀起帘子。我躲在车里,听着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有个人对我说,你心爱的人会死在唐河关。
我追着那影子跑了许久,她才回过头来。这次我看的特别详细,一时间震惊的跌坐在地。
那人面貌,与我娘一般无二,以俯视众生的眼神注视着我。
她说,我不是你娘亲,我是你。
那场梦我做的奇怪,感觉自己在这世间又重新行走了一圈,待到睁眼时,却发现自己醒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打量一看,竟是陈府,我自个儿的院子里。我回了回神,依旧躺着没起,头有点疼,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提醒了我,饿了,要吃饭。
我刚微弱的喊了一声,就听见门开了。光线刺的我眼睛有些疼,我扶着额头想要做起来,却听的有人扑到我面前来扶住了我。
这熟悉的味道,是莲香?
“主子吩咐我这一路上好好照顾你,我却没做到,当天晚上还没到汾都你就发起热来,我让流鸢去请了大夫,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你咬着牙,一点也不肯喝下去。”
“我没事,你看,这不是好了吗?”听着她焦急的声音,我心里一暖。被她扶着坐了起来,看她眼圈通红的样子,我又把想说的话咽到肚子里,再提她作甚,徒惹伤心。正当我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恰巧肚子又适时的响了起来,也算是解了围。“我饿了,去给我做点你拿手的……这几天你就留在我这儿,等我好利索了你再回去。陆家那面我会让我老爹写信过去,你且放心。”
莲香擦了擦眼角,道:“我已经和管家请示过了,二爷也点了头。粥我一直再炉上熬着的,现在我就去端来。”
我晕了三四天吗……正这么想着,没多一会门就开了,我刚开始以为是莲香回来,也没当意,结果听见拐杖声。这府里还能有谁,自然是只有我们家的老祖宗。
“老祖宗。您怎么来了?”我正打算掀开被子下床迎她,老祖宗却忙不迭的遣了个丫头过来扶着我。
“留心别摔着,快躺着去。你这个丫头,走的时候风风光光满脸是笑,怎么现下这么让人操心。”我从她眼底实实在在的看出了疼惜,便换上一副平时用的顽劣笑容。“本来是病着的,可一看见老祖宗,我就好了。您若不信,我现在还能下地打几个跟头。您甭着急,刚刚我还遣了个丫头去给我弄吃的,这一觉醒来啊,都饿了,哈哈哈……”
我正叭叭的讲,莲香恰好过来,见屋里这么多人。彻雪和我家老祖宗是有缘分的,借此缘由,莲香也是识得,她端着碗碟,微微一福。
“见过老祖宗。”
“我识得你,你是小雪身边的那个伶俐丫头。”老祖宗点点头,让其他丫鬟让出一条道,到我床前来。
“回老祖宗的话,是奴婢。”莲香大大方方的走到我近前,将那食盒交给扶着我的那个丫头,从床铺里面熟练的拿了个枕头塞在我身后。老祖宗遣来那个丫头估计也是新来的,搞不清情况,一时拿着食盒看看我,又看看老祖宗,不知道要交给谁。莲香正弄好,便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那食盒,一勺一勺的喂给我。
俨然一副从小就跟着我的大丫鬟的气场。平时在我和彻雪面前都是温温柔柔的,存在感极低,但需要她的时候,连眼神都不用打,她就准备好所有的事,等在那儿。果然是近朱者赤,跟她家主子一个性子,像个老母鸡一样把自己看重的人都纳在羽翼下,是用了心的照顾关怀。
我看了看老祖宗,她嘴角也带着笑。便不由得打趣道:“等你主子回来,跟莫公子成了亲,我便向她讨了你,咱们俩作伴解闷。”
莲香眼色黯了黯,只一瞬就不见,想必也是知道我在宽慰她,柔声道:“那好,等主子回来,你去跟她讲。”
看老祖宗精神尚好,我便与她讲了这一路上的见闻,择了有趣的事说与她听。莲香伺候我用完饭,便拿出去洗了,待回来的时候,见老祖宗还在我房里,便悄悄的站在一边,中间我见她出去过一次,回来手上便多了一壶菊花参片。交给我院子里的灵犀后,还是悄无声息的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待老祖宗离开后,我便招了招手,喊她到我近前来。拍了拍床榻,要她坐在那儿,莲香摇了摇头,我拽着她的手,给她摁在那儿。
“你知道我要与你说些什么?”
她点点头,“大概是猜得到。”
“彻雪跟我说了,她那八字不利。但你从小便看着她长大,自然应该比我更懂你家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舍不下的东西太多,又怎么能舍你们而去。她这个人十分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步步为营,我是个目光短的人,看不懂她布的局,但我相信,不论是她能否回来,锦茗与你们自然是有人护着的,她陆家的大势也不会去。”我拉拉她的手,手心冰凉。“我信她,你呢?”
“我信的。”她眼中噙着泪。
“刚才我说让你留下,都是哄你的。你是她的心腹,想必这次彻雪也不会少给你安排活计,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院子里人多得是,不差你一个照顾的,你一会就回去吧。我可能过阵子也要出趟门,你放心,你家主子欠我一件事,我还要等着平平安安的回来还。”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空落落的。莲香忙起身到我妆台旁取了那支牡丹簪,奉在我手里。“这是夫人过世前最喜欢的簪子,主子也最中意这一支,时常佩戴。”
我愕然,伸手接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牡丹的叶片,就好像与她还在那马车上,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她柔软的青丝一样。
我心里更坚定了。
“龙神庇佑,她一定会平安回返。”
“愿龙神庇佑。”莲香垂下眼,她的睫毛很长。
第104章 收拾行装
我做了个决定。
手上使了劲,又将包裹紧紧的系了个结。坐在床沿上,拾起手边一枚铜镜,将唇上的红抿了抿,嘴角弯起一道弧线。呆呆的持着镜子坐在那里,好半天眼神才回过光来,轻声叹了口气,心里混乱不堪,抬起袖子拂了镜盘中人影,搁在一边。既如此,我便去寻回自己那半片心,即便是艰险重重,那也要将之取回。
我将叠好的被子抱至床头,心里好烦好闷,不知道为什么总静不下心来,单是听见外头院子里姑娘们玩闹的声音,都会觉得烦躁异常。
“——彻雪你既已辞官,何苦再揽着差事?”
那人摇摇头。“——国家在前,我岂能独安。”
“——你不等莫公子了吗,前写天他才来信说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微寒他,一定会理解我的。”
这几天过的浑浑噩噩,我这颗心,早不是自己的了,跟着她过了千山万水,待到心神回反时才发觉,身虽在,但心已经收不回了,更害怕若要分的久了,定然是心死身僵。其实我心里知道的,唐河关,又怎像她说的那样云淡风轻,爹爹知道陆家丫头是我的闺中密友,有时下朝回来,见我在门口巴巴等他,也会和我透露几句。
胆小如我,比谁都怕死,但若真应了那个梦,我若在这世上再也见不到陆彻雪,死亦不足惜。
已经入秋了,天也开始渐渐冷起来。
忽然很想念被她牵着的那双手。一年四季总是凉凉的,在手心旋出一支盛放的牡丹,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冰片香气。想起那天在天晴山下,她环住我的肩头,身上仍有些麻酥酥的,闭上眼睛用力吸一口,还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盘绕在我身边。
“噔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扰了思绪。站起身来,迎去开门。只见陈家主公颀长的身形立在我屋前。
“爹爹。”我没想到他这时候会来,转念想到床上的包袱,便下意识的移了移步子。
他自不会忽略这些小动作,顺着看去,似也在他意料之中。便拂袖转身,走到院子里坐下。
我有点心虚,掩上门,跟在他身后,在石头桌子旁边站定。桌子上还有刚才吃剩的瓜果,磕了一桌的瓜子皮早就让丫鬟们收拾干净了,但茶水却是凉的。
我院子里的大丫头茗秋刚做完针线活出来,见到家主,做了礼,我抬起手做了个喝茶的姿势,她会意,转身便去安排沏茶,将院子腾给我们两人。
葡萄藤架子下阴凉点点,我爹从旁个椅子上拿了个绣垫,放在他对面的石凳子上,指我坐下。
我看得出他矛盾的神色,也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他要说些什么。
“前方战事未卜,纵使你昼夜兼程赶到那里怕也是徒劳,弦歌,你是个姑娘家,纵然是会些轻功,那也无用。就算是武学大家,遇见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卒也是要吃大亏。你知道,现下西北之乱,不比市井混混殴斗,是真个的兵荒马乱。”
他端坐着,眼中暮色深沉如水。
“正因为我知晓这其中厉害,才没有偷偷摸摸跑掉。我也知道老祖宗和爹爹都牵挂我,但女儿心里有与爹爹您说不出口的原因。生死之事,早已置之度外,若是这趟不去,就算苟且继续活着,这辈子都心里难安。”
我见他不说话,便转了心思,柔声说道:“况且女儿别的不行,跑路的功夫可是一流的。不然,也不能从娘亲去世后,独自苟且到今天。”
我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太绝情。
所以,他不会拒绝。
陈家主公看着自己的倔强女儿,轻声叹了口气,似不忍,但终究无法说出更加决绝的话语,行与不行,只得掂量着词句,婉言劝慰。
见他这样,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刀割一样。
便起身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望爹爹成全!”
这一闷声下去,疼的我眼前冒金星,头上热流涌出。
这一时,我也顾不得额前疼痛,抬头瞥见爹爹神情仿佛有所动摇,便拿捏好时机,在他犹豫不决间,再次磕地俯身,放低了腔调,婉婉柔声道:“爹爹安心,女儿惜命的很,还未在爹爹和老祖宗面前尽足了孝道呢,怎么舍得让你们操劳牵挂。这趟唐河关,我是去的,就算您给我手脚绑起来,我也定会走这一遭。我才尝到有家是个什么滋味,怎么舍得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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