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贵之对自己说谎的事，让他不愉快极了。要是老实说他昨天中午就到了，柾也不会想去逼问中川了。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说谎？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没有发生过？真的？
「老爷子，好久不见了。」
听见贵之殷勤的招呼声，柾停止了思考。
满脸皱纹、看起来性情古怪的小个子老人，把满是斑点的双手放在拐杖上，一脸不悦的弯了下嘴角。
那张脸，就像挂在枝桠上就这么过冬的柿子一样。数年前得了动脉瘤之后，老爷的脸变得消瘦，眼窝凹陷下去，一头白发也完全稀疏了。
七十三岁。虽然已经从第一线退休，他身为四方堂集团统帅的威严依旧不减。甚至还有过只是一瞪，就让曾经当过首相的一名政治家失禁的流言，是个经济界的老妖怪。可是，如果让柾来形容，他只不过是个下将棋时尽想着该如何作弊、狡黠古怪的顽固老头罢了。
老人转动浊黄的眼球，狠狠地瞥了贵之一眼，也不回话，转头「喂」的朝柾扬扬下巴。
「在哪里？带我去座位。」
「……爷爷……」
四方堂老爷露骨的态度，让柾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那是什么态度嘛？是突然重听耳朵聋了吗？至少回句好。怎么样？」
「柾。」
贵之小声斥责。
「没关系的。带老爷到座位去吧！」
柾突然烦躁了起来。
「什么没关系！人家向你打招呼，当然要回礼啊！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连小学生都……」
「哎呀——不是四方堂家的……？」
突如其来的女高音，让三人同时回过头去。
年纪约莫六十五岁左右，穿着华丽和服的苗条妇人正微笑着站在那里。以前也在剧场见过，她应该是日银统帅的妹妹。
「我们真是有缘呢！今天也全家一起来欣赏歌剧？感情真好，实在叫人羡慕呢！」
「哈哈哈哈，其实啊，是孙子用自己的零用钱招待我们来看戏的——吶，贵之？」
——又是这样。柾撇过脸去。受不了。
与刚才判若两人，变得一脸愉快的四方堂老爷，以及微笑应和着的贵之。两人的变身速度，总是快得叫人哑然。
让贵之和祖父在剧场碰面的最大的好处，就是重面子大于一切的四方堂老爷，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里，绝对不会引起纷争。不管他再怎样心情欠佳，至少也能避开一见到贵之就破口大骂的局面。
虽然柾的计谋成功，可是说到祖父有他人在场时的伪善态度，实在是完美的令人咋舌。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子的演技，没有任何让人起疑的地方。
「拥有两位杰出的继承人，真是叫人羡慕万分呢！」
这个高雅的老夫人也完全被骗了。
「尤其是贵之先生在纽约的活跃情形，连我都有耳闻。四方堂的未来可说安稳无忧了呢！」
祖父的眼睛瞇的像线一样细。
「哎呀呀，就像你说的，托贵之的福，我才能够安心的过着隐居生活啊！」
通知开演的铃声响了。
四方堂老爷向前往包厢的老夫人道别，把拐杖交给柾后，让贵之的手搀扶着，走向表演厅的入口。
可是，他们的亲密模样，也只维持到客席的照明暗下来之前的短暂时间而已。中间夹着柾而坐的两人，就此再也没有交谈过半句和平的话语。
前往大众餐厅用晚餐的期间，柾因为太过疲累，全身脱力瘫软了。他心里在意这贵之的谎话，既无法集中于舞台表演，也没办法打瞌睡，再加上得在休息时间应付前来打招呼的人、哄祖父开心，连上厕所得时间都没有。这些事情都加重了他的疲劳。
「今天的男高音唱得不成样子，糟透了。」
从柔软舒适的剧场座位移动到廉价的淡花色塑料椅后，祖父还是抱怨个不停。
听说祖父自从数十年前在史卡拉歌剧院听过玛利亚卡拉丝的演出后，就再也没有称赞过任何歌手了。所以，祖父的「不成样子」，也可意译为「还可以」吧！因为，要是真的听不下去的话，祖父好像会中途离席的样子。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至今为止，柾招待祖父欣赏的歌剧当中，还未曾发生过这种情况。不过，这是祖父客气，还是真的觉得「还可以」，柾也搞不太清楚。
因为不管去看什么，柾都是在三秒之内睡着，今天唱得不成样子的男高音到底长什么模样，他连想都想不起来。
柾撕破塑料袋，打开热毛巾，包裹住双手。肩膀的肌肉变得舒缓，自然而然的跟着「呼」的叹息。像这样温暖手部，能够有效解除压力所带来的疲劳。
「累了吗？今天的表演比较久呢！」
贵之说道，打开自己的热毛巾，若无其事的和柾已经冷掉的毛巾交换。他好像以为柾微妙的心情不佳，真的是因为疲劳所带来的。
把毛巾丢回去的话，也太幼稚了，可是柾也不想就这样老实接下来。柾不使用贵之的毛巾，把他折迭起来之后，摆到手边，然后故意装出一副心情愉快的模样，在两人面前摊开菜单，问他们要点些什么。今天他必须贯彻主人的职务才行。不管在怎样疲累都是。
女服务生们隔着玻璃隔板，望着这里窃窃私语着。不过，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穿着高级服饰而外貌孤僻的老人，邋遢的松开领带的大学生，还有坐在对面椅子上，正优雅的翻阅菜单的，一个虽然同样穿着西装，但不管是打扮或举止都洗练至极、没有半分可挑剔之处的高大绅士。
带爷爷来吃稍微迟了些的晚餐、年龄相差甚多的兄弟——想要这么说明，但这三个人实在与这个场所太格格不入了。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四处作响、小孩子哇哇乱跑、贴着「冬季推荐品！配料丰富、热腾腾的西红柿烩饭」海报的大众餐厅，位于道路另一头大厦里的高级餐厅，更适合他们三个人。
话虽如此，柾的钱包也只够他请大众餐厅而已。而且，就算忍痛花钱请他们上高级餐馆，想满足这两个嘴巴被宠坏了的美食家，也是件困难的事。所以，柾才选了大众餐厅。会选择四方堂集团旗下的连锁店，可以说是他细心规划的表征。
虽然意外，不过或许两人也因为好奇，没有半句怨言的跟着柾过来了。高血压的祖父也能够安心享受的菜色增加，也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事实上，现在几乎每一间家庭餐厅都必备的这道健康食谱，以鱼肉为主，大量减少盐分和脂肪，对健康相当不错的这道菜（说穿了就是老人食品），是体贴养父身体的贵之所企划，并从这家连锁店开始推出的菜色。
「有没有什么容易吞咽的东西？」
不愿意戴老花眼镜的祖父，瞇着眼睛端详菜单。
「那，稻庭乌龙面和山药麦饭套餐怎么样？山药麦饭我来吃。」
「嗯，那就点这个吧！」
「面类的盐分很高的。」
贵之劝阻似的，温和地插口道：
「医生不是说您这阵子血压很高，要减少盐分摄取吗？」
「啊，对喔……那点其它的就好了。」
「我要乌龙。没关系，就点乌龙。」
「可是，医生不是叫您不可以吃太多盐吗？贵之也是在担心您啊！」
「贵之？哪里？有叫做这个名字的人坐在这里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爷爷……！」
柾忍不住大声起来，可是贵之把手放在他的膝上，委婉的阻止了他。
柾只好重新坐下，可是怨气就像开始沸腾的火锅泡沫一样，在内侧翻腾不已，自己也没办法控制。看见贵之一副毫不在乎的温和表情，让他觉得生气的自己的很无聊，感到难受极了。
「……这么说来，贵之以前曾经在当地看过今天的歌剧表演吧？」
柾翻着菜单，总算是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论歌剧的话，祖父应该比较容易加入话题吧！
「嗯，九二年的时候，在史卡拉歌剧院。帕华洛蒂唱得唐卡罗。」
「帕华洛蒂？」
「他是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
「三大？」
不屑的如此插口的，又是祖父。
「会把那种人当成世界三大，都是些耳聋的家伙。年轻的时候姑且不论，现在地帕华洛蒂只是个被榨干的空壳子罢了。吃的太肥、在舞台上动也不能动。还是早点隐退，专心去搞足球和慈善事业吧！」
「……我说啊……」
柾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贵之说一句，你就吐槽一句，这样好玩吗？简直就像三岁小孩一样！」
「喂。」
不理会吊起眼睛责怪的柾，四方堂老爷把女服务生叫到桌旁。
「拿乌龙来。」
「好的。乌龙面单点是吗？」
「等……等一下，取消取消！对不起，等一下我们决定了再叫你。」
「呃、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