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分卷阅读6

    “那就在这里说吧。”丁予涵抿了抿嘴唇,有些无措地看着我,“听说大哥找了个和我差不多的歌手?”

    我有些意外,直接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老是把我当傻子,我总还有点自己的关系的……”丁予涵别扭地别过脸去,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忍不住朝我投来,似怨非怨,欲语还休。我讲:“没有的事情,别人以讹传讹了。”什么样的人能将那次聚会内容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忍不住好奇,更怀疑他嘴上说着不再唱歌了,事实上还是与他曾经音乐圈里的人往来。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我更期待见到他重新登台的样子。“我们去外面聊聊吧?”

    “阿平哥……”

    “你说呀。”

    “上次你讲大哥还是住在福源里亭子间,我想去看看。但是我没有钥匙。”

    “就为了这个来找我?”我看了眼表,直接穿好外套拉着他走出妙巴黎。他有些迟疑,问:“大哥不在家吧?”“不在,他去约会了。”

    丁予涵跟着我坐进车里,熟练地把车窗摇下,一阵凉风灌进车厢,我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开始思索时间将我们装扮一新的秘诀在哪里,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在“尊严”二字上。对“尊严”下定义的难度可能如同对女人的赞美一般,我只能说,人在某个地方生长并逐渐走向消亡的过程中,时间赋予了人某种仪式感,好古的我们称之为历史。我们的精神逐渐与破落的城墙、新科技的发展、绵延的战争……合二为一,共同成就了栩栩如生的变迁的过程,在我们跨越时空的时候,时空本身赋予了我们这样肃穆的特性,以至于见惯了日出日落并被它迷惑的人们总能获得某种意义上尊严。丁予涵昂着的头沉默地盯着快速掠去的风景。

    “那个老板还联系你么?”我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惊慌失措地看向前方,没有答话。我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说:“是的。”末了加了一句,“不用安慰我的阿平哥。”

    这样无可避免的尊严时不时绑架我们,我们便也时不时感到羞耻与沮丧,就好像他现在这样。

    我识相地没有多讲,一路风驰电掣开回了原来的群租房。小弄堂口边上的车越停越多,从前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辆而已。我好不容易在后门找到了车位,锁车的时候,丁予涵对我说:“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摆过摊么?”

    我忍不住笑了:“记得的,那时候偷了三号里太太的狗换钱,进了一堆盗版磁带碟片来卖。”

    “大哥偷的。”丁予涵显得快活不少,忍不住一点点打量这里,“谁晓得她原来是大明的房东,把大明折腾得够呛。”

    “不晓得方小姐现在过得怎么样。”

    丁予涵嫌恶地讲:“提她做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说罢熟门熟路地走向我们曾住的五号楼。我拿出钥匙利索地开了底楼木门,左手边厨房,右手边小水斗,此地的味道我们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

    “我还气大哥,那时候大明要搬走,他也不拦着。”

    “我想去找个正经酒店的工作。老在饭店混不是个生意经,我技校里学的就是做菜,毕业了本可以去大酒店发展。”

    大明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要去考点资格证,多赚些钱。本来还在犹豫当中,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找找酒店包吃包住的生活,也算闯闯了。”

    “是为了那个方小姐么?”

    “哈,我们这种人没多少选择的,只敢说为了自己。”

    有一句话我记得最深。他最后说,贫贱时候爱上的人最忘不了,也最没有美德。我看着丁予涵走在前头的背影忍不住讲:“他自己作出的选择,阿进拦也没用。”

    “我不喜欢大哥。”丁予涵回头跟我埋怨了一句,转过身去后立刻愣在门口。朱进此刻正站在房里换衣服,意外地盯着我们两个。“你不喜欢谁?!”他反应过来后快步走到丁予涵面前习惯性要捏他脸,手伸了上去,发现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地没有多少肉可以供他揉捏了。

    “怎么瘦成这样?”

    “不要你管。”

    “明天过来上班。”

    “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命令我?”丁予涵顶完嘴顿了顿,“我爹也不能命令我。”

    “哥想你。”

    朱进讲完,屋里陷入可怕的沉默。我尴尬地换了个站姿,故作轻松地问朱进:“你不是约会去了么?怎么回家了?”

    “跟谁约?”他抖了抖手中的西服,飞快穿上,“我去开会,晚上有个饭局。”

    丁予涵听到这个立刻不悦,脱口而出:“怎么不忙死你?”

    我眼见他们两个又要争执起来,立刻走去他们中间讲:“阿进忙了这么多年了,要死早死了。”小丁撇了撇嘴,似笑非笑,朱进不能拿我怎样,自顾自对他曾经的宝贝弟弟讲:“过来跟哥住一起,晚上做饭给你吃,你以后想登台就登台,想割手就割手,没人再绑住你了。”

    丁予涵没有直接应他,只是将小房间里的布局一一看过。这里四四方方,大小也就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很难晒到什么太阳,朝北的一处墙壁曾经生了点点绿色霉菌。以前四个人一起住的时候,我们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五斗橱,靠边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七零八落的碗筷,其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三人打个地铺便将地板挤得满满当当,再也没下脚的地方。“没怎么变。”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埋怨朱进,“你还住在这个破房子里,房东太太也不知道要怎么收你钱了。”

    “我买下来了。”

    “一定很贵吧,这里地段寸土寸金。”

    “还可以。”

    “你开心吗?”丁予涵猛地抬起头望着朱进,大声地对他说,“我们的朋友回不来了,程祝诺也不会再回来的。你窝在这里开心么?”

    朱进不自觉将手插进口袋,绷着脸,站得笔挺。他此刻就像是一只站在断井残垣里的孔雀,高贵又漂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强硬地无视了丁予涵的质问,只是开口对他说:“小丁,我清楚我要什么,我希望你也能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妙巴黎现在有你所有想要的资源,下个月我和老赵老陈他们去海边散心,你如果来,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们。我能保证以后黄河路的音响店放的只有你丁予涵一个人的歌。”

    这样的保证不仅没有宽慰到丁予涵,反而令他更加激动,眼眶泛红,我下意识走去他的身边拉他,却被他一掌打开。他咬牙切齿朝着朱进怒吼道:“你希望我再去卖一次吗?”随后便大踏步地逃出了房间,消失不见。

    那次争吵过后,朱进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进无休止的工作中去,这便意味着数不清的会议和接踵而来的饭局、舞会。他成了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纵是忙成这般依旧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紧紧有条,以至于连秘书都暗自咋舌,觉得是神仙下了凡。

    “阿平,下礼拜我去意大利出差。”朱进对着镜子仔细擦去他脸颊上的剃须泡沫,漫不经心地讲,“昨天和电视台的那个……就是陆老板介绍给我的那个朋友谈妥了,接下来就是去搞批文,老沈会跟你讲的。还有我回来以后和毛叔叔吃个饭,你和小丁都来。”

    “那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回头看向我,似乎有些愠怒:“方小姐请的你,你竟然忘了?”

    哎,真的忘了。

    于是我又整装待发,换上崭新的西服同朱进一道去了方小姐位于郊区的别墅。对于这样的赶场,说实在的,我不但没有厌倦,反而更好奇朱进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他说他清楚自己要什么,我倒是想一探究竟,朱进是迷恋这一场场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还是出人头地的名利场。

    方家别墅在余晖的照耀下像一座精巧的宫殿。我们的司机开车穿过大半个草坪,四周已经摆上了巨大的餐桌与烧烤用具,不少人站在外头自行取着颜色鲜艳的沙拉,或者是香气扑鼻的烤牛肉。一支小型三人爵士乐队在另一边奏着轻快的曲子,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方小姐喜欢的调子。她中学是在英国念的,毕业后辗转去了美国,最后还是回到欧洲深造,品味已经烙上了西方的印迹。

    我们递上请柬,随着下人好奇地走进客厅。大厅的装修极尽精巧之能事,流光溢彩,琳琅满目,大理石的吧台有数米长,光洁平滑,自然围成了一块热闹的酒吧区域,里头摆满了各种红白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等烈酒、花样繁多的力娇酒……正当我们观察之际,一位妙龄女郎走过来对着酒保喊了声“vodka on the roks please”,说罢便倚着吧台,侧身对着朱进笑了笑。

    我见此识相地走开,默默寻找方小姐的踪迹。就在日薄西山金光灿烂的时候,后头游泳池爆发出一阵嬉闹声,闻声而去的我立刻看到方小姐穿着可爱的连体泳衣,如出水芙蓉般连跑带笑跳出了泳池。“平益!”她擦头发时瞥见我,立刻朝我走来,“你们也来得太晚了吧?我爸爸等了好久。”说罢便四处张望:“朱进呢?”我晓得,她已经对着“痴情”又“粗暴”的新新贵族缴械投降了。

    夜色渐浓,天光转变了几次颜色终于暗了下去。一个四人古典乐队悄然来到方府,在室内奏起了弦乐四重奏,舞会正式开始。中庭已经有几对大胆的男女跳起了舞,一些绅士在吧台凑近交谈着,不知何处来的名流们坐在四周调笑闲聊,我默默观察着和方小姐跳完第一支曲子的朱进,感慨他装模作样的潜力。

    “你认识他么?”

    我转身,看到一位穿着艳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原以为她在和我讲话,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了个伴。他们的交谈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认识,朱进嘛。这几天很多人都跟他混了个脸熟。”

    “什么来头?你看他竟然和方老搭上了,花头不小。”

    我往前看去,发现方小姐正挽着朱进和她爸爸有说有笑,不知道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他嘛……”旁边那二人突然凑近,似乎在讨论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听说他是个杀人犯。”

    “什么?”

    “你小声点罢。”

    “怎么会?”

    “他以前不过是个民工罢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上了思南路程老一家,才开始顺风顺水的。”

    “跟他杀人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吓我哦。”

    “妙巴黎原来的老板不是曹亚荣么,为了拍程老马屁,引狼入室,带着朱进一起做生意,你看现在上海滩有他的声音么?”

    “什么意思?”

    男人压低声音,对着红衣女士说:“听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了程老的孙子,把他们一家逼去美国了,还出了人命官司!曹亚荣也做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妙巴黎拱手让人,股权全部转让,成就了这位赤佬。”

    “天!”红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朱进,满脸不可思议。她不自觉捏紧了鸡尾酒杯,观察了他几秒又渐渐红了脸颊,低声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瞎说,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之后的表情便玩味了起来。

    我独自叹了口气,忍不住走开。朱进就是靠这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危险”气质征服了一位又一位天真的女士。在场可能有几乎半数人议论过朱进,他今天是那样的光辉夺目,硬朗的面部轮廓勾勒出他深邃的目光,月亮映在他的眼里,我能看出来他隐匿的悲伤与孤独。我想除了程祝诺与我们几个兄弟,没有人能走进他高傲的心里,而现在他曾经富足的心又被洗劫掠夺空空如也。于是在这样盛大的春意盎然的夜晚,朱进显得如此孤独。

    丁予涵那天的控诉仍旧一遍遍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反反复复观察周遭人群,包括远处的朱进,竟然觉得莫名有些滑稽:难道这儿的人不是在卖么?出卖自己的时间,出卖自己的精力,出卖自己的皮相与财富以确保自己的社会地位与政经资源永远占优。我看不出这些对民主政治或者大众品味永远悲观的“寡头”们与妙巴黎包厢内的嫖客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何况他们的队伍中即将走出一个叛徒,一个彻头彻尾的草莽之徒。又或者我只是一厢情愿,这位草莽在精英圈内风生水起只是一种短暂的幻觉罢了。

    宾客们又开始聊起明星八卦与体育新闻,我灌下了太多的鸡尾酒,走去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踏上走廊,所有烦扰的音乐噪声系数退去,我耳根子终于落了清净,在厕所内享受片刻的安宁。隔间很大,细微的脚步声都能清晰传来。也不知歇了几分钟,我忽然听到有人猛地推开门,踉跄着跑去洗手台一通呕吐,在里头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咳咳咳咳……”那人打开水龙头后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声音听着耳熟。我走出去一看。“阿进?!”天,他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醉成这样?“你没事吧?谁灌的你?”

    朱进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皱着眉凝视我。

    “朱进!”我拍了拍他的脸,发现烫得惊人。“阿进哥?”

    他听到这句称呼后显然震动了一下,抬手捏住我的肩膀对我胡言乱语:“诺诺。”

    “我不是诺诺,搞什么?!”我把他推开,然而他酒后力气其他无比,反将我推搡在地并且紧紧抱住了我,不停念叨着:“你回来看我了?”

    “朱进!放手!我是平益!”我不停捶打着他的背,犹如挣扎在的岸上活鱼。暴力奏效,他终于放开了手,并显得稍微清醒些。发现我并不是程祝诺之后,习惯了隐忍的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哥。”

    我想扶他起来,却看到他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随后一滴滴泪珠溅落在地砖上,滚烫又无助。他终于捂住脸啜泣起来,泪水不断从指缝指缝溢出,呜咽逐渐成了悲鸣。那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躲在厕所失声痛哭,如一只快要溺毙在湖水里的鸟。

    程祝诺跑去饭店吃霸王餐,环顾四周,跟小安徽点菜:“一份狮子头,一份扣三丝……唉你们店要倒闭了。”小安徽假笑一记:“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老板呢?他有空伐?”“哦,我去喊他。”

    不一会儿老板从后厨端了个小糕点出来,朝程祝诺道:“侬爷老头子呢?哪能一个人跑出来?”

    “我爸加班去单位开会了。”

    “唉,今朝侬叔叔触霉头。”他把糕点一放,讲,“上午店里一个新来的把手切开,血淌淌地,我生意也不用做了。”程祝诺听了心里一吓,别不是朱进吧?“那哪能办?”“哪能办?算我倒霉。只好重新招人了。”

    “嗯。”他本想开口问朱进在不在厨房,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低头不响。饭店老板回去帮他做菜,他默默戳着点心。这次他就是过来跟朱进玩的,朱进好像不在,他来吃饭也没意思。天色即暗,一只野猫穿过马路。

    程祝诺有点瞌睡,他昨夜一晚上没睡,单单惦记着心中“伟大的革命”。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要跳出爸爸给他安排的朋友圈子,跳出他上外附中那些非富即贵的同学圈子,他要走到群众中去,比如朱进那类人的圈子。程祝诺觉得只要自己跟朱进成为了朋友,他们就都被赦免了,他们包括他爸,饭店老板,在法国的大妹妹,那些叔叔阿姨……他可以代表他们将傲慢的架子放下,宣布“你”与“我”之间和解了,甚至说是土崩瓦解了。这便是他革命最重要的一环。他突然想起了莎翁的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为了他父亲向叔叔报复,而他的革命可能更胜一筹,他是为了父亲而向父亲报复,消灭他,拯救他。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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