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分卷阅读18

    我原不知朱进的生活其实很规律。他每日定点去一次公司,一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后便把门关紧,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个小时内做了什么。我有时候站在他的门口仔细倾听,只能隐约听到些许电脑键盘被敲击的声音,想必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像他这样一个失去了生活追求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除了机械地工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呢?有时候我也体味到这样的一种格格不入感,虽然身处于多彩的世界,但自己的时间不随着世界的时间流转移动,我定格在手机前,机械地刷新着邮件提醒,机械地刷新着发生在周围的新闻,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呼吸,我似乎一无是处,明明斑斓又愉悦的往昔就在身后。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我与朱进都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我喊你吃午饭。”

    他动了动嘴唇,讲:“我中午约了人,你一起来么?”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一路跟随坐上他的车。炙热的阳光刺进我的皮肤里,皮座椅和一块烧热的铁板似的,夏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他开了空调,同时摇下车窗,滚烫的风朝我脸上扑来,我突然意识到朱进竟然换了车。“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个月。”

    “那么奢侈……”我环顾车厢内部,不禁咋舌,“公司这几周亏损得厉害。餐馆和咖啡馆生意还可以,酒店和上季度持平,舞厅不行。”

    “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他邪笑了一下,平稳地拐弯,往小高速上开。说实话坐在新车里完全感受不到速度的改变,直到我瞥了眼仪表盘才意识到他现在开得有多快。“哥!慢点慢点!超速了!”

    “高速,没事。”他稳稳地占在超车道上飞驰向前,如射出的疾箭超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

    “你他妈的……”我大惊失色,想打他的方向盘,“就不怕驾照被吊销吗?!”不知道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踩下油门,我瞬间心脏狂跳紧紧捏住安全带,只觉得低血压要犯了,十指发麻脸色苍白。他竟然哈哈笑了起来,终于慢悠悠减速下了高速。

    “朱进!”我差点喊破音,“你不想活啦?!”

    “我慢了我慢了,60了。”

    “真的有毛病!”

    他依旧显得心情舒畅的样子,不紧不慢载着我一路往前。

    “这是哪儿?我从没来过。”

    “嗯。客户选的地方。”

    我忍不住揶揄:“哟,你还有客户呐?上个月不把人上上下下圈里圈外都得罪光了。”他听后也没有不悦,只是伸手挠了挠我的头发,随即再也不讲话了。说实话我有些反感他这个小动作。

    我们停在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里,看外表一点都觉察不出此地竟然是个饭店。朱进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儿,领着我穿过深深浅浅的曲径,面无表情地走去了餐厅。我对一切好奇,但只能保持安静,因为周遭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流露着肃穆感,教人难以喘息。

    “朱先生,这边请。”就连侍者都保持着一份神秘感,似乎在无何有之乡凭空出现,随时可在闹市中消失。我不禁奇怪朱进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内到底认识了何方神圣,能将一顿饭局安排得如此神秘。“哥,我跟着不太好吧?”

    “没事。”他朝我笑了笑,信步走去预约好的包厢。

    幽静的木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小菜,一个清瘦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我们后立刻放下茶杯,点头致意:“朱先生,你好。”

    “顺便带了我朋友一起过来。”

    “荣幸之至。”他起身示意我入座,言谈举止倒是和四周的环境相得益彰,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吃不准,瞥了眼朱进,拘谨坐下。原以为他们又会聊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谁料这个饭局就是纯粹的吃饭,朱进与他言语不多,期间侍者时不时端上时令菜肴打破沉默,令我好过不少。

    “朱先生,国庆过后的上海时装周可能需要您操心些。”

    “嗯。”

    我心中不免警铃大作:我们公司什么时候又能和此类文化娱乐扯上关系?时装?我抬头看朱进,朱进看那名男子。对面的这位消瘦的男人连吃东西都是一丝不苟,看着十分严谨,连同他说话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抑扬顿挫之间令人免不了去咀嚼他的弦外之音:“朱先生无论想要涉猎什么样的领域,总能得到支持的。请朱先生放心。”

    “谢谢。”

    “场地暂时选在浦东。浦东这几年发展得很好,适合这种活动。”

    “是的。”

    “附近有个新楼盘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香港人的公司,朱先生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朱进听到这里愣了愣,筷子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瞬间闪过的厌恶神情无声地叙述了一件不情愿的幕后交易,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狼狈的表情来,这倒令我想起被强行追求的少女,面对无赖不知所措的姿态。他放下筷子,对那男人讲:“不用了。”男人又只是笑笑,唇齿开合似乎发动了一次言语上的好无硝烟的战争:“我们感谢朱先生所做的一切,只想尽尽地主之谊。还请朱先生赏光。”朱进非但没有应战,反而主动低下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又继续吃饭。

    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憋屈的一顿午饭,佳肴在前,无心享受,只祈祷着早些结束。朱进吃完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讲:“没有别的事了吧?”

    “没有。朱先生慢走。”他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嘴里的尊称再精致漂亮也掩盖不了从言语背后冒出的轻蔑之情。他放下杯盏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袖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由于我身边很少有人戴袖钉,每次见了我往往都会留意一下。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下次再见。”

    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堆上业务笑容与男人道了别,随后紧跟着朱进转身走了。回去的路上朱进很沉默,只跟我讲:“送你回公司。我下午不去了。”我无心分析朱进的心情,只是在脑海中疯狂地检索着所有记忆碎片,希望能想起上一次见到这副袖钉的场景,想了一路,毫无线索。朱进把我放在公司门口后便走了,我看着他的新车远去,立刻拔腿奔去停车场,猛地扎入自己的车内,来不及甩上车门便朝他驶去的方向狂追,随后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开具有定位功能的软件。我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速度了,直到软件追踪到了朱进的定位方心定些。

    他似乎正在往福源里的方向开。

    方向盘的皮套有些湿漉漉的。朱进垂下的嘴角,他在程祝诺离开后再也没有向我们吐露过的心声,突然冷酷的心肠,他们随着车轮的转动而被迅速抛向远方。在此时此刻我沿着滚烫的马路一路追逐,恍惚间以为是朱进在追逐着程祝诺,我们来的时候天气也是如同今天那般炎热。我觉得我钻了牛角尖,执着于找出我们几人从当初走到现在的背后原因,同时在潜意识里找反驳的理由。然而事到如今,有什么改变了呢?一切的爆发的情感还是如同当初那般都毫无目的,我像只绕着原点打转的狗。

    导航显示的定位突然不动了,他沿着南北高架一路往下,开去了密密麻麻交错的小道,穿过了金光灿烂的云层,停在我们以前常去的公园里。我见前方是条狭长的小道,便减缓车速,直接停在了公园附近,随后步行去了公园。小道被繁茂的树叶包裹,日头看不见了,此处瞬间成了静谧又隐蔽的世外之地。我在阴影下步行了约五分钟,见道路突然开阔,柔软的草坪铺展在我眼前,尽头处有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树冠被古老的风修饰过,露出不朽的姿态。朱进独自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背靠着我,静静地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我一动不动地躲在阴影处凝望着他。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树叶从翠绿变成枯黄,清脆的鸟鸣声淡去,秋虫的交响乐开始奏响。再然后,西风一阵阵地掠过他的面庞,他没有露出更伤心的表情来,哪怕白霜凝结在他的睫毛上。高耸入云的树冠不再显得那么庞大,反倒是有些萧条地摆动着,树梢刮过灰白天幕,被割伤的云约好了一般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积在地上雪白一片。朱进的肩头也落了白色的雪,坐在那里如同一个雕塑。他完全跳出了原来的圈子,借着那个神秘男人的东风更上了一层楼,第二次改头换面,成了再纯粹不过的“贵族”。再也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精神也更显得得珠光宝气,然而情绪却越是来越坏,良知也逐渐被掩埋在厚厚的土地里,在严冬下看不出任何痕迹。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去那个公园。

    我再也没有做过哪怕一个和过去有关的梦。

    “平老板,这次去北京可别再给我带那些小玩意儿了啊!你让我怎么好意思!”

    “哎应该的应该的。”我陪着笑,看对方端起手边的普洱,腕上一串沉香的手串油线清晰,颜色温润,对他的品味有了数,“那我们下个月再见,等我从北京回来后再详谈。”

    “好的,两位再聊。”

    我和小丁朝他道别。待他走后,丁予涵脱下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满不情愿地跟我讲:“哥,你是不是在套他话呀?我听着怪别扭的。”我忍不住嘲他:“哟,见过世面了,听得出人是在说话还是套话了?”“我怎么没见过世面?”他没好气瞪了我一眼,又跟厨房多要了两份小菜,絮絮叨叨地讲:“我看你就是魔怔了,整天神经兮兮的非要找出那个人来,找到了又能怎样?”

    “不搞清楚心里难受呗。”

    厨房很快地出了菜,领班毕恭毕敬地端到了我们的桌上:“打扰两位老板。”丁予涵朝他笑笑:“没事儿。”这个饭店的老板又换了人,朱进走了,我和丁予涵二人接了手。不仅仅是饭店,妙巴黎的生意朱进也拱手让出,我不得不接下他的烂摊子,拉着没心没肺的弟弟开始做起一把手。丁予涵最初一口回绝,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简直要绝望的时候才松口帮我,穿上他最厌恶的西装,做起了我原来的工作。每次和朱进聚会他没少骂人,骂着骂着,他的西装越穿越服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看不出原来不着四六的样子,远远望去,倒有些风度翩翩的味道来了。

    他讲:“你就和原来的阿进哥一模一样。”

    我撇了他一眼不响。

    或许是朱进运气好,轻易地跳了个龙门,他现在全身心投入文化娱乐产业,每天往浦东跑,浦西的产业似乎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人们是健忘的,失去了方家的支持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肯和我合作的商家,在老员工的帮助下,一切缓慢地回到正规,圈子里逐渐淡忘了曾经那次轰轰烈烈的“草根悔婚拒绝千金”的八卦,妙巴黎也逐渐淡忘了朱进。人来人往,这里最不会缺的就是新人,最不会少的便是谈资,永无止境,令人厌倦。

    找到那个戴袖钉的男人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结。我开始打听那个中式古典饭店,收集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甚至往古玩文玩那个行业靠拢,希望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然而要接近那个男人,我只能一步步地往上攀登,靠近他的圈子。经丁予涵提醒后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和朱进之前为程祝诺做的事情一摸一样。

    “我总觉得如果阿进的心结不解开,他就会去做点什么傻事情。”

    “他这都商界未来的新星了,能做什么傻事去?”

    “感觉嘛。”

    “要不你直接问他。”

    我没好气白了丁予涵一眼:“他会说?这嘴严着呢,这两年我越来越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丁予涵拿筷子戳着面前的凉菜,漫不经心地讲:“金钱,地位,名声,哪个不是人人想要的呢?……哎你去哪儿?”

    “我忘了和方小姐有个约会!”我无意瞥了眼手表之后,赶紧拿起大衣往外跑,毫不畏惧严冬的寒风,满身热血地去见我的希望小姐。

    还记得我曾将她看成我对理想主义的最后浪漫么?她乐观向上、敢爱敢恨的品质无时无刻不鼓舞着我,以至于我在面对**裸的经验世界不会过分绝望。我没有和她断了联系,相反的,在出了那个事情之后我每天都抽出时间陪伴她,直到她精神振作为止。许多人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殊不知那种“意思”却是真正俗气又显得道德败坏的情感。

    方小姐依旧笑脸盈盈地坐在位置上等我,并且贴心地点好了饮料和点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啧,我也习惯了。”她情绪很好,自顾自地吃点心,面无任何不耐之色。

    我问她:“一个月多没有见着你了,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忙着恋爱啊。”她笑嘻嘻的。

    “恋爱?”我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暗自佩服她的自愈能力,“你爸这回没拦着你?”

    “我谈恋爱她拦我做什么?”方小姐睁大眼睛,显得天真活泼,“哎……我搬出去住了。跟朱进分手以后他们也懒得管我了,只说我辱门败户,丢方家的脸。”

    我愤愤不平。

    “然后我也想通啦,不就是掰不直一个死gay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想想不结婚是好事情,我还年轻,没玩够呢。”

    “死gay?”我忍不住打断她,“你原先可是爱朱进爱得死去活来的,这下就成死gay了?”

    “嘿嘿,爱是一团火,烧完了没有燃料补上么就灭了呀。”方小姐依旧笑盈盈的,凑近了神神秘秘跟我讲,“我呢,这趟尝试点不一样的火种。”

    “怎么说?”

    “我寻了个女朋友。”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晕厥过去,满脸涨得通红,根本听不清她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她现在与我极为亲密,放下了姿态戳起蛋糕大嚼大咽,满不在乎地讲:“先玩玩嘛,不喜欢了再换回来。”

    “那、那、那位小姐她爱你么?”

    “爱的呀,又爱得死去活来的。”

    “那她知道了不伤心么?”

    “伤心什么?”方小姐这回又瞪了我一眼,恨不得要拍我的脑袋,“她能跟我谈恋爱还不感恩戴德啊?我这是带动后富,给广大无产阶级一个机会。就是你上次在这张桌子上说的。”

    “我说的什么?”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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