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可以看见拓永刚他们的模糊身影了,正朝广场降下来。
王庆林擦了一把被雨水蒙住的眼睛,数了一下,十一个人,都在!他稍微地松了一口气。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落到地面上,着陆后的境遇千差万别,有的被伞衣整个罩住,有的被风拖拉出几米远,有一个甚至还直接降落在了喷泉里……
大家赶紧上去帮忙。
袁朗站在原地,焦灼地寻找拓永刚的身影,一顶伞掠过他的眼前往大楼的另一边降去,袁朗眼睛一亮,拓永刚!
他连忙追过去,看见有个人罩在白色的伞衣下一动不动,袁朗的心咯噔一下竟不敢再向前一步。
几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袁朗听见伞衣下传出低低的笑声和懊恼的骂声:“大爷的,哪来的塑料袋?!”
那是拓永刚的声音,从他的声音里没有听出什么异样,袁朗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拓永刚——”
正动手把糊在脸上害他着陆大失水准的塑料袋扯下来的拓永刚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不由顿了一下,在这里大家都叫他“刚子”,会叫他全名的大概只有——
拓永刚霍地站起身,掀开碍事的伞衣,摘下夜视镜,然后真的就看见袁朗站在他身后,伞也不打雨衣也不穿淋得像只落汤鸡似的,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释然和担忧。拓永刚想走过去,身上缠着的伞绳和伞衣差点把他绊倒,他伸手把那堆东西除掉,走到袁朗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先把自己的头盔解下,扣到袁朗头上。其实袁朗早就被淋湿了,现在才戴上帽子已是于事无补,可拓永刚无暇考虑这个,他只做他想做的。
“不是让你呆在机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连个挡雨的东西都不戴。”拓永刚自己都没有察觉他说话的语气是多么的柔和。
有什么从袁朗心里流出来了,漫过心底,涌上脑袋,涌上喉咙,涌上眼睛,竟是有些酸涩。
真是的,今天下的是酸雨吗?
“搭的是黄营长的顺风车,刚到这儿你们就下来了。”
有些人是不经念的,这边袁朗话音刚落,黄海飞就在那头叫开了:“刚子,你没事儿吧?”
拓永刚答了声“没事儿”,跟袁朗一起回到大楼底下。通报了此次伞降的体会,迅速拟定三中队伞降路线和细则,十分钟后,返回师侦营机场。
三中队的队员全部准备就绪,拓永刚最后一次提醒他们注意事项:“现在的雨势比刚才稍弱,高空合成风力7级,进入方向183,走右轨迹着陆。离机间隔大一点,最好间隔三秒钟,下降中注意保持方向,密切观察友邻。”
跟平时一样,袁朗依然是第一架次第一个跳伞的人。拓永刚讲完话刚好走到他的面前,拓永刚停下脚步,看着他低声叮嘱:“小心点!”
袁朗的唇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拓永刚回转身,“登机。”
放伞员领着三十几个队员往y7-200a运输机跑去。
拓永刚跳上黄海飞的车,对他说:“营长,这里就交给你了。”
“开车慢一点儿。”
“知道了。”
中型运输机y7-200a的速度和爬升能力都比y-5b好,所以拓永刚进k城的时候袁朗他们已经开始跳伞了。
伞花在风雨中绽放,别样的瑰丽……
拓永刚回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时间已经是凌晨1点半,下了半宿的雨已经有了要收势的模样。他摊开笔记本要把今晚这次伞降记录下来,日后部队训练可能会用得上。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
拓永刚打开门,立马傻眼了——袁朗穿件背心和短裤抱着个枕头站在他门口。见他开门,袁朗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忘了关窗,床被雨淋湿了。能收留我一晚吗?”
拓永刚好笑地把他让进屋。袁朗坐在床上,拓永刚见他没拿被子,就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的薄被给他。袁朗把被子抱在怀里,“你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记点东西。”
袁朗就不说话了,靠里躺下。
房间里很安静,听得见拓永刚的钢笔划在本子上发出的沙沙声,袁朗见过拓永刚的字,字如其人,方正遒劲,书写流利,透着一股子自信和要强。台灯的光线沿着他的身体轮廓流动,袁朗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肩膀,看着看着就想起今天自己就是为这个人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知道他要去跳伞竟然就担心成那个样子。他是空降兵,跳伞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两年前还到俄罗斯参加过国际空降兵集训营。西伯利亚的气候条件和地形比起这里不知凶险多少倍,他还不是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还会为他担心得几乎乱了分寸呢?还破天荒地叫了人家的名字。
这种情况他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倒底是什么让自己对他这般在意?什么时候开始拓永刚对自己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了呢?
他把头盔戴在自己头上,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呆在机场,如果那也可以称为责怪的话,为什么不戴雨具。在那一瞬间,自己竟有种被关怀被疼爱的感觉,那样陌生,那样的令自己动容,喜欢……
喜欢?
袁朗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敢再往下想。也许是屋子里太静,也许是今天太累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
“放首歌来听吧。”
正埋头写字的拓永刚突然听见袁朗说,静谧中,袁朗的声音慵懒、沙哑、生疏,拓永刚几乎不敢相信那真的是袁朗发出来的。他回过头去,袁朗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发现原来袁朗有着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心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连忙转过头,“哦,好。”
随手从cd架上取了一张碟,放进音响,把音量调低。缠绵低回的女声从音箱里逸出,那是一首法语的歌曲。
“……
谁能预言今秋第一片落叶是别自哪根枝桠?
谁能预言夜空中流星是灿烂着哪道弧线?
谁能预言我的人生将由谁来陪伴?
…… ……
生命如此神奇,让我遇见你。
时间如此恰当,我们正年轻。
如果一切都停止在这时,会不会是一种幸福?
如果命运如庞贝,在瞬间便凝为永恒,变得坚硬冰冷,
会不会是一种温柔的安排?”
袁朗听着听着心就静了,不是所有的情感发生都需要漫长的过程或动人的故事,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一种感觉就成了无路可退。
拓永刚拿着笔怎么也想不起来要怎么往下写,本子上若隐若现的是袁朗的脸,微笑着的脸,大笑着的脸,神神秘秘的脸,搞怪的脸,认真时候的脸……然后就变成眼睛的特写,琥珀色的眸子,有着很好看的睫。从那双眼睛里可以反应出各种不同的情绪,高兴,愤怒,担心,还有脆弱。
是的,拓永刚从袁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眯点的脆弱,一闪而过不作停留,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却又实实在在地触碰着心中的某个角落,有点酸还有点疼。
一石激起千层浪,思想上一开小差,自然是没办法再往下写了。拓永刚放下手里的笔,抓抓头,长出了一口气。无意识地往床上看去,袁朗似乎已经睡着了,疏朗的眉眼看着别提有多舒服,微绻着身子,那里还有一点白天里精明干练,身手矫健的模样,倒像只温顺的猫儿,让人有种想要亲近的愿望。
拓永刚笑了笑,亲近吗?在这种时候?!估计手刚碰到他就得被他一记锁喉按在地上了。不到30岁就能从藏龙卧虎的a大队里脱颖而出任中队长,他的能力可见一斑。任何时候都不能够小看他,那怕他正在睡觉。
想起在a大队时吴哲跟他说袁朗杀过人,他嗤之以鼻,“真正的战斗英雄该多大年纪了!”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想了,像a大队这种真正的作战部队,一出任务绝对是见血的活,那像他们,打枪只打过靶子!
轻轻地呼口气,拓永刚发现自己最近经常做这个动作,低头低得太久颈椎有点累,他360度地转着脖子,目光掠过袁朗的头发,看样子已经干了。早些时候在k城见到他站在雨里,身板儿瘦瘦的,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不舍,所以把头盔给了他,虽然这会儿想起来觉得有点可笑,但当时见到他那个样子他确实是很心疼的。他应该还叫了自己的名字,是怕自己出事吧。
真是受宠若惊!拓永刚笑着,把音响关掉,东西还没写完,得抓点紧。写着写着,他撞邪似的一激灵,停下笔,老天爷!纸上一溜儿“袁朗”!
拓永刚伸手搓了把脸,咬着唇,忍住要嚎一声的冲动。劫数!碰见袁朗一定是他命里的劫数!
时针指向凌晨3点,再不眯会儿天就快亮了。
关掉台灯,周围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透进一点点蒙胧的光。借着那光,拓永刚躺了下来,近在咫尺的是袁朗温热的吐息,让他手脚僵硬得差点不知道怎么放。可渐渐的,听着袁朗均匀的呼吸声,充满着生命的旋律,他不可思议地感到一种踏实、舒适的快乐。
有什么不一样了!
绝对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是什么呢?是距离?是心境?是想法?还是其他?
……
总之,真的是不一样了。
天亮的时候,拓永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觉得有什么毛毛的东西扎自己的脸,痒痒的,还闻见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气味。不甚清醒的拓永刚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啊?”
“啊——”
这两声惊呼都是出自拓永刚,只是表现形式上不太一样。前一个啊是在心里,因为他发现把他弄醒的毛毛的东西是袁朗的头发,他们俩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一块儿了!后一个啊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拓永刚惊诧之余下意识地后仰,本来他已身在床沿,处境甚危,再一动,就毫无悬念地掉地上了。
“哈哈哈……”
床上的“罪魁祸首”抱着被子很没形象地大笑着。
拓永刚躺在地上也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袁朗耍了?抓起身边的一只拖鞋就扔到床上,“你早醒了?”
袁朗抹着笑出的眼泪,把鞋子丢回去,气息不稳地说:“你醒的时候我才醒的,谁知道正好赶上观摩你奇怪的起床方式。”
拓永刚没什么威胁力地抬脚踹空气,“你起床方式才奇怪呢,要不是你霸占了大半的床我能掉下来吗?”
袁朗只是笑,没办法答腔。事实上他还真是比拓永刚醒得早一些,意识到自己和他的脑袋几乎是亲密无间地抵在一起时也惊了一下。想动又不太敢动,怕一动就把拓永刚给吵醒了,眼下这种状况,保不齐两个人都尴尬。就在袁朗左右为难的时候,拓永刚也醒了,袁朗本来想继续装睡把难题留给他解决,谁想那人反应那么直接,骨碌一下就滚下去了。
一切发生得太富戏剧性,袁朗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绷住不笑。于是,这一天早上,军官楼里的人几乎都是让四楼的这两人给笑醒的。
窗外,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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