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千千摆好桌子用粗布擦了擦手,习惯性的避开了问题:“我见旁人见得少,也不知算不算得好看。”
“小姐!”小桃声音遥遥传来,是个仓促的语气。
小桃是想去账房来着,因为账房有她的心上人小林管事,尽管这个心上人对她不闻不问,但她还是喜欢他。今日见了那么个好人物,好人物还叫她小桃姑娘,她小桃姑娘添油加醋的说给小林管事听,让他醋一醋才好。但从大夫人那偷听到的消息,让她也不大想刺激小林管事了,满心只想替骆千千哭一哭。
想替骆千千哭,是因为小桃跟了她这些年,骆千千从来不哭。骆千千只会微笑,什么都能笑,什么都能忍。但小桃忍不住,冲进门来几乎带了哭腔:“小姐,温家说……说大公子身体不好,不宜婚娶,要……要二公子娶!”
骆千千对自己的婚事是个雷打不动的铁石心肠,故不甚惊讶也不惊喜,只复问一句:“二公子?”
小桃先是点头又拼命摇头,心道小姐你可千万别误会:“可、可夫人和老爷听闻是二公子娶,说小姐身体不好便推了,换了……换了……”
这次是素染先听不懂了:“换了?”
“换了三小姐嫁!”
骆老爷年轻之时是个美男子,可只有一妻一妾,妻固然是骆夫人,骆夫人嫁了十年,只生了三个女儿。为了彰显自己的贤惠,亲自给骆老爷纳了个妾室。可骆老爷一来不爱色,二即便爱色,对着骆夫人亲自挑选的美色也美不起来。故妾室只添了个名分,白养了半世,一男半女均没有。
骆家有三个女儿,大小姐生来身体弱,人参燕窝养了多年依然是个病秧子,况年纪也大了,不便与温家婚配。二小姐倒是身强体健,然强过了头,比那温二公子还要公子,贸然拿出来替换恐惹怒温家。于是大夫人深思熟虑,便拿出了三小姐骆笑离。
骆笑离容貌像父亲,是个俊美清秀好模样,一对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身量不随父亲,是个标准的姑娘身材,玲珑有致。
模样随了父亲,性情更是深得父亲真传,抹的一手牌煞是好看。
祖传的好赌,没人知道这位娇滴滴的三小姐是如何翻墙越院,稳稳当当瞒了数年,直到一年前在赌桌上骆老爷输红了眼,一拍桌子挑了庄家的帘,看见了自家女扮男装的小女儿。
坐庄的女儿比他镇定,一合折扇,端得是潇洒风流,身旁的侍者花红柳绿,是隔壁万春院的头牌。骆老爷用尽三辈子的忍功没吼出女儿的名字,否则骆笑离当真能叱咤扬州城。
骆笑离和骆千千同年,未深究月份,骆千千寄人篱下,尊称一声“三姐”。
三姐在家里作小姐打扮,一身齐胸襦裙衬的唇红齿白,是个光彩照人的斯文模样,然此刻顾不得小厮在旁,猛撩起裙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肌肤,几乎脚不沾地的跑到了骆千千的住处。
既然是来兴师问罪,也无需找借口,骆笑离人在院外,声音清凌凌却进了屋:“千千,听说你病了?病的连人都不能嫁了?”
骆千千闻声出门,她与骆笑离并不熟络,这些年只见过几面,一时间不知该称呼“三小姐”还是“三姐”,只轻轻一福身。
骆笑离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挺好的啊。”她比骆千千略高,故俯身道,“这些年都没动静,怎么快出嫁了闹起来?”
骆千千低头不语,是惯有姿态。
骆笑离环顾四周:“你丫头呢?”
素染出去送东西还未回,小桃倒是在房内,听闻这话便跑了出来,却见骆笑离对着骆千千打开了一副丹青问道:“是这个人不是?”
画上的正是温友良。
骆千千看了看便一点头:“是二公子。”
“你多看两眼啊。”骆笑离摆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么俊俏你都不要?你在骆家苦没吃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一手死死握住了骆千千手腕,“千千,好表妹,你多看两眼。”
骆笑离不傻,丫头跟她说骆千千住在后院,她心里便明白骆千千做不得主,如今故意装憨来威逼利诱,是怂恿骆千千去闹,或者要骆千千和她一起闹,胜算才大。
“你干什么。”素染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骆千千被人握住手腕,蹙眉不语显是吃痛,劈开对方的手才发现对方是个女子,素染学了乖,只问小桃,“这是……”
小桃忙道:“是三小姐。”
素染冷冷的“哦”了一声,声音平平却透着阴阳怪气:“要嫁人的那个啊。”
骆笑离不曾想杀出个素染,愣了片刻,一时间忘了追究素染言语中的嘲讽,盯着素染看了几眼,素染的目光不躲不避冷冷回视,半晌骆笑离忽的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素染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不理她的笑。
骆笑离便转向了骆千千,是一派热忱模样:“表妹,我开诚布公的说,我不想嫁人。既原先定的是你,而那二公子也无差错,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再找旁人。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温家二公子?”
骆千千木然蹙起眉,似是没听懂。
愿不愿意对于骆千千来说太难,她从小到大只知道如何接受,从不会选择。
于是素染替她接了话:“自然愿意。三小姐说到做到才好。”
骆笑离一抬眼望向素染,勾起唇角欲开口。贴身小丫头突然在院外小声传话提醒道大夫人在找三小姐,骆笑离点点头道先走,日后再说。走了几步突然回身盯上了素染的眼睛,嘴角噙笑:“愿意?”
素染将不知所措的骆千千挡在身后,回答的清清楚楚:“愿意。”
第5章 五
骆千千并未怪素染替她做了决定,嫁与不嫁,嫁给谁,对她来说都是一样。骆笑离和她定了约,事实上更像是骆笑离与素染之间的交易。惯会察言观色的骆千千,觉得骆笑离看素染的眼神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送走了骆笑离,骆千千自行铺纸研磨,想抄书静一静。最近的生人太多,她虽应付的来,却还是隐隐不安。总归是无处说的,不如抄书。
小桃是丫头,但不是她的丫头,不可能时时刻刻候着她。素染虽说是刚买的丫头,她却也不习惯使唤她,更不想使唤她。
素染是大夫人赐给她的,身份立场一目了然。但骆千千没有多大情绪,只觉得自己白白拖累素染一场。遇鬼也好,定亲也好,本该是她一人的事,变成了两个人经历。
素染和骆笑离谈话的时候似乎是出于习惯一手拦住将她护在身后,素染挡住的一片光形成了黑暗的阴影,但阴影却不冷,反而静的很。骆千千置于那片狭窄的阴暗中,看着黑暗的边缘渗出了强烈的阳光,突然意识到生平第一次被别人保护了,不觉有些不习惯的慌乱。
骆千千微微一闭目,知道自己是心绪不宁。而她的人生,最忌讳的就是心绪不宁,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波无澜已是福分,自己远没有任何动心动念的资格。
“要写字?”素染远远看她铺纸,走来想接过她手下的砚台,声音平淡的只是冷,“我帮你。”
“不用。”那声音不知为何会落在心底,忽如其来的悸动让她只想逃,眼见素染的指尖近在咫尺,骆千千一缩手,又觉得拒绝的太过刻意,抬眸勉强笑道,“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吧。”
素染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骆千千等她走远方沉了口气,提笔看着空白的宣纸,先想起了骆笑离给她看的温友良的画像。
温友良是个谦谦君子,又十分的和气。骆千千心中难起少女该有的波澜,但也是清楚的,他那样一个人,原该惹少女心动。不止小桃,连素染对着他都……
素染抬眸看温友良的眼神忽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可能温友良没有注意,但骆千千看见了,素染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光粼粼那样好看。
骆千千突然心绪一动,一滴墨点滴在那篇未落字的宣纸上,晕出一片氤氲。
她懊恼又心疼的吹了吹那滴墨,觉得自己如此任性,太不像话。
笠日清晨,骆千千自行起身进了后厨,悄悄找了高妈妈。
骆千千刚进骆家便看清了形势,乖乖将为数不多的所有家底给了大夫人,母亲的玉佩则是送给了后厨的高妈妈。
骆笑离与她达成简单的协议,临走时塞给了她不少东西,她终于可以拿钱财去问高妈妈要玉佩。那玉佩成色不好不值钱,但既是母亲的东西,能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骆千千未告知素染和小桃,刻意挑了个大早,只因这是自己的事,犯不上牵扯旁人。
骆千千的“孝敬”,高妈妈并不讶异。因为这位表小姐即便不孝敬,他们也是会不告而拿的。既然这位表小姐不会告状,那岂有不分一杯羹的道理。
但骆千千唯唯诺诺的提出要回玉佩,高妈妈便不高兴了,觉得素来识趣的表小姐今日有些不识趣。
一扯衣襟拿下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玉佩,却没有给骆千千,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抱怨:“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件儿,本想给我儿子,结果却遭了那小蹄子好一顿嘲笑。”
“小蹄子”是指自家儿媳。
不识趣的表小姐明里暗里提出了两回,见高妈妈不松口也便罢了,眼光顺着那玉佩走了几个来回,心道那样子便是了。
可素染来了。
素染眉头紧锁,就没舒展开过。她来骆家不过一个月,没一日骆千千不被人欺负。她从下人嘴里听到了骆千千的不少事情,本还不信,可现在不得不信,一心只是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人。
高妈妈见素染踏尘而至,心里有点慌。不慌别的,欺负小姐她不慌,只慌素染太有杀气。
管事老妈妈交代过,素染是大夫人挑的,特意来震慑表小姐,于是高妈妈安慰自己这本是个同道知音,笑嘻嘻的对着素染龇牙咧嘴:“姑娘早啊。”
素染停了脚步,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骆千千一眼,一把将骆千千扯到身后,对着高妈妈开了口,语气是非常的不客气和不耐烦:“你拿她什么了?”眼神落在高妈妈手中红绳线内的玉佩上,“这个?”
骆千千真真切切的慌了,从素染身后探出脑袋,一拉素染的衣袖:“你别……”
素染碍着人多,不好发作,只回身瞪了骆千千一眼,要她不要多言,又转向高妈妈道:“还给她。”
高妈妈发觉这是个难缠的,许是有大夫人撑腰,气势足得很。但她一个后厨管事的,没必要和个丫头相对,何况是个不好对付的小丫头,于是换而对着好对付的骆千千,开始伸长了脖子指桑骂槐道:“这玩意本不值几个钱,小姐拿这个本就失了身份。再说,堂堂一个主子,送东西给了我岂有要回去的道理?要一个小丫头多嘴多舌。哼,小姐连自己的丫头都管教不好,可不是要丢骆府的脸?”
高妈妈自觉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连敲带打恰到好处,令人拿不住错儿。
然素染并不和她讲道理,只淡淡道:“我说,还给她。”
高妈妈一滞,气哼哼的转身欲走:“小姐不管事,我找大夫人去便是。”
身子却不动,等着骆千千服软。
可骆千千声音未至,素染却身形一动,随即鬼魅般出现在高妈妈正前,右手死死叩住她手腕,面无表情的开了口:“还给她。”
指尖一用力,高妈妈吃痛,便不由松了手,玉佩落地前一刻被素染左手稳稳接住,回身向骆千千张开手:“拿着。”
骆千千活了一十七岁,这般场景已见惯,却是第一次有人帮她。有人护她,有人帮她,两个第一次加在一起,将原本平静的生活连着心跳搅了个天翻地覆。
高妈妈恶狠狠的瞪着她,是个不会善罢甘休的意思。骆千千本想说算了又怕素染难堪,惶惶然接过玉佩的指尖泛了一片白。
素染松开高妈妈的手腕,冷冷道:“高妈妈要去告状尽管去,听说大夫人最近忙着三小姐的婚事,高妈妈去,正好提一提表小姐。”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