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妈妈已在素染扑上来那刻便停了手,此等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听闻骆千千说白挡了一鞭,便漫不经心道:“大夫人只说打,打谁都一样。”
素染得了暗示,向骆千千微微笑道:“看。”
人总归是分三六九等的,表小姐再不济,还是主子。她既是下人,便要做好本分。做好本分,不越矩,是她唯一能做好的事。
可一向柔顺的骆千千脸色蓦地一白,不知哪来的气力推开她,几乎是摇摇欲坠的走到管事妈妈面前,声音颤颤巍巍有了高扬起来的趋势,是普通少女要哭要闹的先兆:“还有十三鞭,我受得起。”
素染突然有些看不懂她,但素染知道她不会哭也不会闹。素染没那个善心去体会骆千千心里的苦,只觉得朱门金锁内的小姐们心思捉摸不透,各个都古怪。
骆笑离的丫头突然跑了进来,先看了一眼素染,便急急忙忙向管事妈妈道:“三小姐出事了,老爷让大家全都过去。”
既是老爷的吩咐,众人便纷纷往厅上赶,况且惩治不会哭不会闹的表小姐这出戏并不好看,一棍一鞭都闷声不响。唯有高妈妈不依不饶,却被管事妈妈一瞪,也老实了。
人来的快,散的也快。骆笑离来了又走,大夫人来了又走,妈妈们来了又走,只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整个小院便又只剩下了她和她。
骆千千轻车熟路的进屋拿药,素染一抚伤口抽了口气,被打在脖子上,疼倒是有几分疼,但不觉得多厉害,便随口问了一句:“没事吧?”
骆千千一言不发的低头拿药,恍惚间素染看到骆千千眼角有些发红。
许是看错了。
“没事。”片刻后骆千千平静的应了一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迎着她一笑。
她确实是在哭。
不是因为鞭打,不是因为怕素染禁不起疼,而是因为素染那时冲着她笑。
这种笑,这种疼,她都太了解了。
骆千千刚来骆家的时候,被骂也是怕,被欺负也是慌,被打也是疼,可她能怎样,又能说给谁,唯有自己宽慰自己。
哭只会耽误时间,只会被责骂,没有任何用。故她学会了只做有用的事。比如勤快,比如沉默。天长日久,她连自己也不愿意哄,索性万事不放在心上。
那一道血痕映在素染颈边,衬的素染更白了几分,骆千千一手拿药,满心是莫名的心疼,想伸手去触,素染却习惯性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
骆千千的手停在空中,没有上前,亦没有后退,只轻声道:“过来。”
素染不习惯的一笑,自顾自接过了小瓷瓶:“我自己来。”
骆千千点点头,没有坚持。
方才素染替她挡了一鞭,离得太近,清浅的呼吸萦绕在耳畔竟让骆千千生了亲近之意,她极想伸手抱抱素染,她没有至亲和好友,拥抱是出于本能,至于为什么,她想不出。总之没有做出来,便也不用再想。
素染顾不上她的心事,自己草草擦了药,只拿着药问她:“打你哪了?”
骆千千一怔,才反应过来素染要给自己上药,便微微一低头:“肩上。”
“你……”素染对着她单薄的衣衫愣了愣,“你等等,我去叫小桃。”怕骆千千留她,一转身便要走。
骆千千并未留她,看出了素染的仓皇和刻意,只再平常不过的一笑:“好。”
第8章 八
小桃一来难免热闹,叽叽喳喳的说了一番,又说管事妈妈们走了一定是三小姐帮的忙。听闻三小姐回去把老爷最珍爱的两个古董花瓶砸了,扬言反正卖了自己也是赔得起。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骆老爷险些和三小姐撕破脸。骆笑离手气极佳,赌场几乎是十赌八赢,与骆老爷恰恰相反。
只是骆笑离资本不够,加之讲求及时行乐,觉得光赌没意思,要有颜色才好。故经常点几个姑娘作陪,每次赢的那点筹码全填进了隔壁青楼。
骆老爷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愧,气的是自己手气差居然比不上女儿,羞的是自己酒色不沾的好人品也没有传给女儿,愧倒是少,毕竟骆笑离是小姐,是骆夫人养的,即便子不教,也不能完全算到他头上。
自从骆笑离守信给小桃和小林管事牵了线,小桃心里看三小姐满满都是好。温家二公子许久未见,影子已淡了,现在想来,再好也配不上自家三小姐,既配不上三小姐,定也配不上表小姐。心里小算盘打了打,小桃边给骆千千上药边道:“三小姐手气好,不若让三小姐去赌几把,把老爷输的那些赢回来。这样三小姐也不用嫁,小姐你也不用嫁了!”
骆千千对于小桃天真的妙语一向无法回应,只问:“三姐如今可好?”
“好的很呢。”小桃嘻嘻一笑,“倒是老爷夫人都气得不轻,据说三小姐连着大小姐二小姐,一路往上骂了祖宗三代,还说了许多……许多不好听的话。”
门外忽的一声闷雷,是要下雨了。
小桃怕打雷,一时间吓得落手没了轻重,长长的指甲正好划上了骆千千的伤口,骆千千猛的一咬唇没吭声,小桃后知后觉的收了力气:“好啦。”
骆千千忍着一头冷汗合上衣襟,问道:“素染呢?”
“在门外呢,我去叫她进来。”小桃想起什么似的低下了头,扭扭捏捏的红了脸,她是个下人,打小便没什么朋友,满腹心事唯有说给平易近人的骆千千,“小姐,我今天……约了小林管事看星星。可是要下雨了,他一定不会来的……”未等骆千千开口,小桃又复开心了起来,“不过我不怕,有三小姐在,他跑不掉的!”
骆千千笑着一点头:“嗯。”
借了小桃把油伞,眼见着小桃蹦蹦跳跳的身影融进雨里。小桃是个有声色的,悲喜哭笑都热闹,骆千千惯了无声无息,偶尔看一看小桃觉得有趣的很。浅笑着一侧身,骆千千看到了素染。
素染站在廊前看雨,雨势渐大渐闹,衬着一动不动的素染更苍冷三分。
雨势没有要停的意思,带着晚间的凉风愈发喧嚣,可素染直挺挺的站着,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似乎没有感觉,似乎不冷。
骆千千替她害冷,以前小桃是个机灵的,尤其会照顾自己。虽说不会欺负小姐,但只要小姐一松口,小桃立刻坐下陪着吃一餐肉也是常见的。
因为见惯了小桃的太过爱惜自己,于是骆千千开始有些心疼素染的不爱惜自己。
骆千千一言不发的回了屋,翻找出自己的暗色披风,虽不新不艳却算得厚实,可作冬夜的铺盖,如此寒天便好熬些。
骆千千抱着厚重的披风走到廊前,她不愿像普通丫头那般唤她,亦不敢像好友那般给她披上。素染比她高,可骆千千依然低着头,带着惯有的柔和怯懦,只轻声道:“夜里凉。”
素染微微一滞,半晌方接过:“多谢。”刚想寒暄一句,骆千千却已经回屋。
对于素染,骆千千从来不想要回报,她只是单纯的想对她好。
单纯也通透,骆千千知道自己是活不出颜色的,素染在她面前也是如此。日后即便素染有了颜色,也绝与她无关。
没人在侧提点她,她必须告诫自己不可行差踏错。对素染好已是在放纵自己,她只能点到即止。
骆千千细微的反常并未在素染心中晕起多大的涟漪,骆府上下对素染来说都太过陌生,何况她也无心去了解。
素染抬头看着雨似无休无止,四周只余雨声,人声全无,内心是她所爱的万籁寂静,若这场雨不停,若能长久,当真是好。
只是那人不在。
这样好的雨便也算不得好光景。
素染回屋时已近半夜,看骆千千趴在桌前睡着,手臂下压着厚厚的宣纸,纸上是抄的佛经。
素染读书不多,字只识得几个,她分不出诗经和佛经的区别,只道都是经书,看不出骆千千不言不语,却挺有禅意。
素染轻手轻脚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突如其来的暖意中,骆千千却惊醒了。
骆千千带着尚在梦中的一片茫然,看向她的双眸中并未投映人影,但声音极轻的开了口,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依赖唤她:“素染。”
素染一时思索不及,回应那人已成了本能,轻声应道:“我在。”
一时语气温柔的令自己后悔。
可骆千千只睡眼朦胧的向她一笑,又把头埋进了手臂中。
她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素染。那个素染真是好看,有着清秀的脸庞和坚定的眼神。
梦里的素染为她挨了一鞭,她便不顾管事妈妈们在侧,死死抱住了她,说出了藏在心里未来得及说的话。
她攥紧素染的衣袖低喃她的名字,霎时间的心慌意乱令她沉静不下去,一滴眼泪划过眼角,她开口的话几乎是恳求,她说素染,我不习惯和人交好。
所以,你不要对我好。
第9章 九
第二日,本该来帮骆千千换药的小桃却许久未至。素染伤在颈边,自己上药方便。骆千千那鞭却落在后肩,需他人上药。
素染作不知绝口不提,骆千千也不为难她。自从婚事有变,小院便鲜有人来,骆千千想找别人也找不到,只一心等着小桃。
正午时分,小桃偷偷摸摸来到小院,手脚轻,声音却大,欢欢喜喜的远远传来:“小姐小姐,有人来看你啦!”
骆千千受了一夜风寒,起时浑身有些发烫,面色却如常,挣扎着起身,只道:“是三姐吗?”
若是骆笑离,她想让骆笑离托人寻个好药,能不留疤的。素染伤在脖子上,伤痕却落在骆千千心里一天一夜,骆千千思前想后,颇为担心。
这边披着衣服下了床,那边小桃已领人进门,焕发出勃勃生机:“不是三小姐啦,是温公子!”
骆千千猛地一滞,在那抹青衫初至时,慌乱的扯起衣衫。
温友良在小桃推门一瞬已觉得屋内暖意甚重,似是屋内还未起身,一见骆千千有所动作,顿时转身低头出门:“对不住!”
骆千千并不是衣衫不整,只是衣衫未层层搭好,心里便觉不便见外人。顾不上招呼温友良,自己先把费事的衣衫整理好,方微微红着脸出了门。
温友良退到门外候着,面色亦有些局促,见骆千千出来便道:“听闻骆小姐身子不好,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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