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于结束后,后卿不忍心地望着虚弱的陆压,问道:“这么做,值得吗?”
陆压很久才回过神来,对着他露出一丝似真似幻的微笑:“原来是这种感受。分割魂魄,原来这么疼的。”
他在这份平静的笑容中落下了一滴泪来,当年抱着犼的尸体在东海边枯坐三年,陆压没有哭,那一战后洗刷三月的暴雨似乎已经替他流干了泪水,可是在亲身经历割魂之痛后,陆压忍不住要流泪。在笑与泪中,将对犼的所有心疼,与思念的寂寞一同咽下。
他受过的苦,如今他一并也受过了。
可是被留下一人的孤独如荒草一样疯长,堆满了他的全部世界,这一切,他却只能自己独自品味了。
再之后,后卿看着陆压将本属于自己的离火同那不完整的神魂融合,再亲自送到冥界,放下一切身段去求冥王破例,将犼的残魂送入轮回转世,最后拖着他疲惫不堪的肉身回到物是人非的鱼鲮岛。
那时候陆压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使明知将臣、赢勾还遗留在外为祸妖界,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后卿,不是都传闻你说话很灵的吗?你送我一个祝福吧。”
“我真是谢谢您,将我那难以捕捉的诅咒之力说的这么好听。”
陆压阖目躺在床上,闻言露出笑来。
后卿怕他突然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脸上的难过,便扭过头去,望着窗外鱼鲮岛四季如春的景色出神,半晌,轻声道:“我祝你顺利找到犼,从此朝夕相伴,再不分离。”
陆压一直闭着眼,一侧嘴角深深地陷下去,他的呼吸轻得几乎消失,在满室温暖亮堂的阳光中悄悄吐露着甜蜜。一直到后卿离开,那双藏着清水长天的眸子也始终没有再睁开。
这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鱼鲮岛都静得毫无生气。好像就连那些小妖们也陷入了沉睡,等着这预言可以灵验的一日,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能够归来,将他们的主人吻醒。
后卿的眼眶发热。
世人传言后卿拥有诅咒的神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天赋时灵时不灵,根本就是巧合的成分更大一些,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但是他这辈子都没有哪一次,有那么希望自己说的话可以灵验。
天望从门后投来的目光,沉重得令他抬不起头。
第76章 将臣(3)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连将臣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眼中的废人捉弄。从他回归人世以来,他的眼中就只有天望,那是他必得也是唯一的对手,失去了离火之力的陆压在将臣看来,就是失去了爪子的老虎,剪了翅膀的鹰隼。当然,他诞生的时间,在他们这群人里算年轻的,陆压真正辉煌的时代,他未曾见过,对于陆压道君的超凡资历只得知于传说。传说又如何呢?传说中一人之下的这位,可是被他一出世就推了个趔趄。将臣并不怕陆压,甚至轻视对方,觉得对方只是仗着得了个高贵的出身才能为所欲为,而且还是个恋爱脑的智障,为了个回不来的男人,把自己全身的爪牙拔光了。
所以当他忍无可忍眼前的诱惑,从佩吉的项链中跳出来扑向天望的天望,他怎么也想不到,陆压这个老东西居然敢迎头撞上来。
待他回过神,脚下的土地昭示着他们已经回到妖界。
将臣怒极而笑,他抓住舒镜的衣领,将人逼到面前,两人的脸只有一线之隔。
看着这张最熟悉的脸近在咫尺,舒镜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过多地触动。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担心,当自己重新面对“犼”的脸时会难免心有波澜。可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辨别面前这个人,即使每一条轮廓都未曾改变,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人与犼不同。
当然不同。
他的小怪物此刻应该在家中,应该很着急,也一定很生气。暴躁地想要冲破他设下的阵法,却只能一次次徒然而返,像只困窘的小兽,气得团团转。
想象着天望此刻的神情,舒镜不由泄露些许微笑。
即使这嘴角的弧度很浅,还是极大地刺激到了将臣。他当然知道舒镜的笑容不是给自己的,他更愤怒的是舒镜就在他身前,他们二人距离如此近,对方却还能走神想到另一个人身上,然后露出这该死的,这么温柔的表情。
“你又在挂念你那只小狗吧,可惜你看不见他会怎样被我折磨,我还要品尝美味佳肴一样,一点一点地吞食他的灵魂,因为在这之前,我会先杀了你,陆-压-大-人。”
舒镜似乎这时候才凝神仔细注视面前的将臣,将臣不知为何,自己为那眼中一瞬间转换到冷漠的目光感到更加暴躁。
舒镜冷笑看他:“我既然敢将你带来,难道会怕你再去找他吗?”
将臣细细一想,也惊觉不对,舒镜若当真毫无手段,只是将他拖回妖界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拖延一时罢了。
“犼在哪儿?!”
“他在哪儿,我不说,你也能找到。可是已经没用了,他在一个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谁也进不去。”
将臣面露不屑:“哦?原来你的小狗这样没心没肺,就弃你于不顾了?”
舒镜笑着摇头:“将臣,你可太不了解我们了。我又怎么会让他出的来呢?”
明明天望比起将臣,年轻了不知多少,可舒镜对着将臣时,就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面对天望反而不同。也许在他看来,这个从诞生之初,到数千年光阴过去,都只知道凭借杀戮吞噬的家伙,就只是头唯有进食本能的野兽。
将臣有心不信舒镜的话,可他的直觉又在告诉他,舒镜是真的有办法,也真的有那么狠,能把天望关进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中,别人进不去,天望自己也出不来。
“陆压大人,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将臣,你最不该的,是太过高看自己。你以为占了这天下最强大的肉身,你就能三界称霸了?真是可笑,瞧着别人的兵器好使,去抢了来,尚有不称手的可能,何况是这一副赖以生存的身躯。想不到你过了五千年,都想不明白这样浅薄的道理。”
“我本来就在这身躯中诞生,它合该是我的,有什么抢与不抢的说法!”
“哦,合该是你的东西,你用的着再花这五千年,躲在妖界哪个阴沟里磨合肉身与灵魂?你用得着指使佩吉在人界为你捉些小猫小狗供你吞食灵魂?”舒镜这一笑极尽轻蔑:“刀鞘是好刀鞘,可惜里头装了把破铜烂铁,就算能唬得住人一时三刻,使起来就知道了……”
他紧盯着将臣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木头是炼不成精钢的。”
最后的话音甫一落地,腹间就一阵剧痛,舒镜的身体狠狠落在七八米外,他脸色煞白,朝土地上咳出一口血。
将臣在舒镜面前蹲下,强硬地捏住舒镜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他手劲极大,身躯强大到极致,轻而易举就在舒镜的下巴上留下一个红印。
舒镜已经数千年没有受过伤了,他的眼镜在刚才被踹飞时不知甩到了哪儿去,因此灰蓝色的异色瞳孔显露出来,即使疼得蹙起了眉头,他的笑声却更加张扬。
舒镜知道自己戳到了将臣的痛处,犼的身躯继承于盘古,他占有了这副身体,这世间便几乎没什么能伤到他,他本来生而骄傲,可偏偏,偏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灵魂不过是一根树枝幻化,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个神树灵,侥幸得了昊天、犼与陆压三位古神的先后灵气滋养,又运气爆棚地得了犼的身体。因此他在妖界掀起腥风血雨,三界畏惧他,忌惮他,可人人提起他,口气中仍然是布满了不屑之情。
即使他杀到没人再敢提起他的名字,难道人们心中怎么想的,他还能个个都管到吗?
这也是为什么,将臣说什么都要得到犼的灵魂,只有吸收了犼的神魂,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古神后人,得到全部的力量。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谁敢再说他是鸠占鹊巢。
更关键的,将臣的灵魂等级和犼差得远,单靠他自己,是没办法完全掌控这副身体的,即使在吸收了五千年妖兽,还有赢勾的半份神魂后,他也依然发挥不出肉身的全部实力,这是将臣所无法接受的,他一直在证明自己不比犼差,可自己的身体都在结结实实地抽他巴掌。
被再一次提醒这个冰冷的事实,将臣额前青筋暴起,他熬了五千年了,总算成功的果实就在眼前,他决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不管是谁挡在面前,他都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陆压大人,您与鸿钧一样是三界的大道显化,四大古神都要尊称您一句小师叔,您的神魂,自然是这世界一等一的高贵,你说,我要是吞了你的神魂,再去找那只小狗,能不能杀了他?”
陆压的神魂,当然不弱于犼,即使失去了离火之力,可他的手段是天地诞生之前就祭奠下来的,不论是顺水推舟,还是一手促就,既然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期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当真会给将臣重返人界的机会吗?
舒镜翘着嘴角,闭上了双眼,似乎已经懒得再看将臣了。
这一合眼,带着决绝,带着不舍。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回到人界“有一个故事”书屋门前。
女妭看着门内的天望,逐字逐句道:“这改过的七煞锁魂镇,锁的是你的凶魂,想要出来,除非你能够骗过阵法,让它以为你不是你,甚至不是这世间任何其他人,而只能是设阵的人,只有这样,阵法才会失效。而要做到这一点,你首先,得骗得过自己。你能做到吗?”
后卿等人沉默地分立两侧,他们都很努力地相信,天望可以做到,但是他们也都清楚,这其中到底有多难。
天望在众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书屋现在静悄悄地,也没有开灯,他这一步,上半身便从路灯的余晖中隐入了黑暗。没有冷着脸飘来飘去的小禾,没有门前叮当作响的普陀蛛,没有墙上静静发光的壶抖,没有机灵滑头的优钵罗,也没有永远精力旺盛的诸犍、幽鴳,这些小生灵现在都昏睡着,静默悬浮在后院中,失去了主人的书屋,就像当初陆压陷入沉睡后的鱼鲮岛,静得犹如死宅。
天望环顾一切摆设都还很熟悉的书屋,却觉得陌生的冷意沁入了胸口。
“天望。”
天望的耳朵一动,急切地回头,可他失望了,书桌后没有坐着那个人,看到一半的还摊开着,像一叠落叶,枯槁伶仃。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づ ̄3 ̄)づ╭?~
第77章 将臣(4)
他们生活的地方这样小,转眼就转遍了,从狭窄陈旧的书屋,到简陋整洁的卧室,从装备老旧的厨房,到兰草芬芳的小院。
他们生活的地方这样大,装着无数生命沉甸甸的命运,在光影中不变的是他与舒镜肩靠着肩,故事在他们面前摊开新页。
天望的步履沉沉,踱过这一寸寸熟悉的土地,他自这一世记事以来,所有的记忆几乎都堆砌在这黛瓦灰墙下。这是和上一世很不一样的体验,犼曾踏遍三界,翱翔于天地间,可天望的多数时光,都在柴米油盐、烟火铜臭间。
上一世,他追着伏羲从东海打到北海,把黄帝的大将们揍得没脾气,这一世,他窝在一个三米见方的小房子里,掰扯着硬币数日子滴滴点点。这种一分一秒,似乎都能看得见轨迹的日子,平凡而清淡,一眼仿佛都能看到尽头,就像那墙角遗落的旧瓦,捧了一拘积水,还围着一圈绿藻,看一眼便知道它身上度过的再普通不过的光阴。可是天望自收回记忆之后,却从来没怀念过恣肆的上一世。
上一世挺不错,因为遇到了陆压;而这一世也很好,一直有舒镜相伴。他想要的始终是那一个人,又跟他是犼还是天望,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平白错过了那么多时间。平白地,他珍而重之,恨不得日日揣在口袋里的人,就被独自一个留下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踽踽前行,这样稀里糊涂的家伙,就那样在东海的倾雷骤雨中毫无征兆地失去一切。明明怕陆压嫌日子太长,过得孤单,即使被嫌弃也要粘着缠着,那么大块头的兽王像只小狗一样撒娇打滚,就怕这人哪一日嫌这世间无趣,飘然消散而去,结果却偏偏也是自己,害得这人一身伤痕地苦熬数千年。
天望站在顶至天花板的书架之间,两边的厚重阴影像两座大山,即将倾塌而下,把他埋葬在那些缺席的岁月间。
自己不过是被分裂了一次灵魂,那人也要傻乎乎地有样学样,可他孤寂千年的苦,谁又来陪他尝。
后卿与帝江一直怀疑天望已经回忆起前世,还曾暗中提醒过舒镜,其实他们的怀疑没错,天望的确已经收回了绝大部分记忆,可他并没有像后卿担心的那样,因为前世的仇而记恨这天下苍生,他只是悔恨,对舒镜独自度过的五千年耿耿于怀,这五千年是扎在他心尖不敢触碰却时时作痛的一根刺,因此他压根不去提,假装自己还没想起来,也一遍遍地告诉舒镜同时告诉自己,以后再不会了,日后便是三界天南海北,他也绝对不再留他一人。
但是此刻,这一世初次的分离,孤独像只作祟的虫子从他的心内往外蚕食,天望按着自己的胸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心痛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受到缓解。
错过便是错过,往后就是再相伴五千年,一万年……空白是补不上的,他们只能往前走,他永远都回不到五千年前。
不知是碰到了哪儿,突然从旁边书架上落下一本书,“啪”地掉在地上,天望睁眼看去。书页摊开来,正好是第一页,画着只人面蛇身的山神,天望识得这种山神专居于单狐山,也就是从北海出来往陆地的第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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