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只麻雀义无反顾地冲了出来。
几个扑扇,野雀儿停在剑柄顶端,看那颗平日初雪般纯白无暇的宝珠内红雾翻滚,诡谲骇人。
野雀儿再顾不得主子的佩剑,立刻化作少女形态,双手握上正微微振动的剑柄。
可惜不论她如何努力,钉在小狐身上的啼鸠岿然不动。
她用力拔剑,明知只是徒劳,仍是拼了自己全身的力量。雀儿咬紧牙关,含泪看向那只小狐狸,看它的耳朵因剧痛彻底折到了脑后,四肢也在无力地颤动,嘴边的长须一抖一抖,却没有发出半声悲鸣。
到了这个时刻,它竟仍在隐忍。
野雀儿再也控制不住,颤着声朝它哭喊道:“笨狐狸!笨狐狸……季肖、季肖……!”
待得见狐血彻底被宝珠所吸取,野雀儿眼里的水光终于漫出,化作泪水划过脸颊。
啼鸠剑似是心满意足,终于停下振动。
而被楔在树桩上的小黑狐也——不再动弹。
已是红剑的啼鸠猛地鸣响了一声。
一道煞人的圣气由剑身荡开,铮鸣声响彻天空,传遍整座圣山虹蕊。
巨大的银色光幕也如落石的水面般猛地晃动起来,一圈一圈荡开了去。紧接着,仿佛有一双巨手出自九霄,拨开阴郁的妖雨黑云。数道阳光穿透云层,笔直投落。而最为灿烂的那道光芒,正正打在了山顶的巧歆居上。
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黑雨,终于还是停了。
银霄仙君(八)破晓
巧歆居内,刺目的强光破瓦而入,笔直投在了窗边的软榻上。
沐浴在光芒之中,闭目昏睡的白衣书生缓慢地掀起了眼帘,一双漆黑眸子闪过浅银的光点。光芒逐渐减弱,像是要化入那具削瘦的身躯中,最终收缩不见。白婴苍白无色的面颊上浮出几道苍金纹路,一头黑亮的长发也刹那褪色,化作一头银亮的白发。
一阵翻天覆地的巨变后,重趋风平浪静。
白婴本失去焦点的双眼也重新闪烁起光芒,眼角一抹金斑竟显出点点妖媚之色。
狐仙白银霄缓缓从软榻坐起身子,默不作声地动了动手指,缓慢地把手抬到自己的眼前。哪怕唤醒仙身,他体内的狐血仍在作祟,蠢蠢欲动。不光面容气质极尽妖魅,就连那只手也是毫无血色,白若积雪,泛着银光的指甲足有两寸长,尖锐而骇人。
啼鸠以九天玄铁炼制而成,为的就是压抑他体内这身骚动的妖血,当然与他一体相连。
也因此,啼鸠所汲取之血归属何人,白银霄在苏醒的刹那便察觉了。不光是鲜血,连带着黑狐心中的哀伤、痛苦,甚至是心中一丝的侥幸与妄想,都尽数灌入他的脑中。
本该被彻底抑制的恨意与暴戾瞬间从他心头漫出,像毒一般渗入仙身血肉,带起一身刺痛。
白银霄咬牙忍下,一挥右手,白袍翻飞。已恢复银色剑身的啼鸠铮一声化形显现在他的手心,剑柄微热,宝珠上尚留有一丝腥红。
那便是小黑狐弥留之际所留的余温。
※
虹蕊山上,狐族见八归阵有所松动,心中都是一喜。然而突生异变,花了一个月布置的黑雨阵居然被轻易化解,山顶竹楼更是在刹那间仙气大盛,夹带漫天的杀气压过所有狐族的嚣张气焰。
黑狐族大长老首先发觉不对,正想要下令离山,那道银幕却像是有了生命,猛地冲向众狐。在惊叫声中,银光穿透众狐身躯,让所有狐狸显出原型。
最终壁障停在虹蕊山脚,恰恰把山上所有狐族全部困在阵法之中,绝了它们的后路。
堪堪抵达仙人岙的狐双大吃一惊,发怔地看向逼至身后不远处那道萤亮的光壁,瞪大双眼愣在了原地。
阵内众狐被仙气制压,全都伏倒在地。一些妖行还不够的年轻狐狸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只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相较于它们,见过些大场面的老狐狸们倒是仍挺直腰脊,坐在地上。
老黑狐眼看情势瞬间颠倒,尖脸上虽无太过变化,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天地巨变的瞬间,老黑狐就意识到了。
——那只老实巴交的小黑狐,竟骗了它。
这也怪自己过于松懈,急着打破阵法,才会上当。可这几百年来,何曾见过那只杂种面不惊心不跳地说过半句谎言?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它却演了一出这么好的戏。
红狐、灰狐与苍狐的三位长老此时恐怕都正吹胡子瞪眼,着急万分吧。
仙家圣气于妖物,那便是一种毒液、一种钳制,天生的相克。哪怕对方只是个身怀数百年修行的小仙者,老黑狐尚不敢保证自己能与之抗衡,更何况是这名在华明灵君手下修炼了数千年的仙君。若白银霄打破过往惯例,狠下杀心,今日聚于虹蕊山的狐族必然会被屠尽,全军覆没。一个不舒心,就连未参与此次围剿的其它狐族都会被他赶尽杀绝。
老黑狐看了看周围已被仙气震慑得不得动弹的众狐,暗自长叹。
三千年前,白银霄屠尽银狐族。而今夜,同一惨剧就要发生在整个族群身上。一步错全盘皆错的道理它当然懂,但不曾想过,造成这一局面的,竟是一只被当做弃子的杂种。
正这么想着,一道仙气竟扑面而来,直击它的命门。老黑狐猛一闪身,堪堪躲过,心中惊疑不定。
“……老狐狸,你怕吗?”
果不其然,那便是白银霄乘风而至。只见他银发翻飞,金纹闪烁,面带微笑,好不轻松惬意。
而他手中那把银剑,正是杂种适才叼着的那把。
老黑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银剑,恨恨道:“果真不愧为白银霄……骗杀银狐族不止,今日竟还骗了一只小小黑狐,陷我整个狐族于绝境。”
“骗?哈哈,说得真好……”白银霄笑了笑,随手耍了个剑花。几道银光直冲林间,下一瞬间,便是数声惨叫。狐血飞溅,没入黑泥。
白银霄收回啼鸠,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
他淡然道:“我并未骗它。骗它的,不正是你们这些至亲吗?”
顿了顿,白银霄声音一沉,已露杀意:“老狐狸,你知道它当时是怎么想的吗?如果你不以它祭剑,那它就会把长剑的秘密实诚相告。那只笨狐狸心存一丝妄想,只求能得你这位大长老给它一条生路,看看你会不会给它一条生路。——那只笨狐狸给了你选择,你却……”
老黑狐闻言一怔,随后终于一丝不忍地低下头去,老眼微阖,看似悔恨。
白银霄冷笑:“怎么,你以为你那点小把戏还能在我面前凑效吗?不过是个千把年修行的小鬼,也敢在本仙君面前装模作样?你以为你装出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本仙君就能放你一条生路?”
被戳破谎言的老黑狐脸皮够厚,倒也是镇静自若,漠然道:“事已至此,悉随尊便。”
“悉随尊便……说得好。悉随尊便……”
白银霄喃喃道,朝老黑狐走了一步。
他浑身火辣辣地发疼,像是皮肉快要分离,简直是剜心之痛。
除了怜悯那只笨拙的狐狸,更大的原因却是因啼鸠内的狐血不纯,未能压制他心中所有负念,仙者纯粹之躯被微弱的妖气由内而外细碎啃噬。白银霄拼尽所有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压住了自己痛苦的表情。
本就不完整的仙身,加上压不住的暴戾与杀意,两者间的碰撞简直是要撕碎他的躯体。
哪怕如此,白银霄也不打算以虚张声势让事情告终。
醒来的那瞬间他便想好了,哪怕要拼个元神尽毁,也要跟这群死性不改的狐狸同归于尽。
白银霄冷冷看着眼前的老狐狸,缓缓地举起了啼鸠——
“主子——!!”
“……”
一声尖锐的悲鸣由远及近,适时制止了白银霄的杀戮之举。
随着野雀儿的跑来,手上的啼鸠也开始微微颤动,跟着悲鸣起来。
白银霄缓缓回头看去。
躺在野雀儿怀里的,是一只黑色的毛团。一动不动的毛团在不久前,还是一只笨拙的狐狸。比他这三千余年里所见的任何狐狸都还要笨拙,简直蠢得不像一只狐狸。浑然不知自己的隐匿尚未成熟,也不知自己的谎言有多蹩脚,更不知自己早就被骗得团团转,只是傻傻地……笨拙地待在自己身边。
三千余年了,白银霄从未与同族如此亲近过。
“主子!季肖他……!啊!”少女抱着黑毛团,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到他跟前时一个踉跄,摔倒在潮湿的地上。怀中那只毛团也跟着掉在地上,滑出数寸。
野雀儿泪光闪烁地看着泥泞中的小狐尸,最后竟蹲坐在地上悲恸地嚎啕大哭起来。
白银霄也忍不住去看那具尸体。
冰冷的尸身已经伸展出狐狸的姿态。尖尖的嘴巴,尖尖的耳朵,尖尖的狐爪子。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心口那道深深的刀口,贯穿了狐狸整个身子,红白的肉色甚至从伤口中漏出。如此惨况,它却是闭上了眼的,两只耳朵都乖巧地耷拉在脑后,双眼紧闭。乍看之下,就像一只正沉沉入睡的小狐。
——安稳的背后,何其凄凉。
心中情绪激荡,白银霄冷冷看向深邃的丛林。
只这一眼,便惊得林间霎时骚动起来。
丛林之中,有无数的狐狸正趴伏在地面。而它们,所有狐狸,都是逼死这只小狐的凶手。如今承受仙者赤`裸裸的杀气,只能无力地发抖。
何其愚蠢的妖孽。
“主子……主子……”野雀儿勉力爬来几步,漂亮精致的脸蛋上沾满了泥水。她伸手扒住白银霄雪白的衣摆,颤声道:“怎么办……它还有救吗……?”
“救?怎么救。”白银霄看她那样,心中不忍,也自然地放软了语调:“……它的魂魄与鲜血尽数被啼鸠吸去,已经……”
说着,他忽然怔住,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啼鸠:“……”
正是这一瞬间的迟疑与动摇,老黑狐竟尖叫一声扑至他身前,做最后的拼死挣扎。
白银霄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提剑挥去,被老狐爪子割出一道血迹的同时,啼鸠的剑气也毫不留情地剖向愚蠢的偷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