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亡逐北》分卷阅读2

    实际上他自己吃饭穿衣都要由旁人打理,又真能照顾得了我们什麽?从日後的无数事情上,我都可以认定他是个喜欢心血来潮,却不太会贯彻始终的人。

    「有我在」,这句听来极富担当的豪言壮语,我猜,他只想说一次看看而已。

    奇的是这句承诺,他稀罕地做到了。他陪过我们吃饭,哄过我们睡觉,考过我们功课,偷带过我们上街。虽然他总是比说好的时间晚到早走,脸上也不是多情愿的样子,但对尚年幼的我与五弟来说,已经足够铭记一生了……只是我与五弟的方式不同。

    十一岁秋天的一个午後,我久候他不至,身边的伴当也刚走开办事,就一个人循著来路去找他。到了回廊的转角,恰好就听见他的吼声。

    「烦死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止步观望。

    他一脚跨在回廊的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条马鞭,越来越酷似父亲的脸上,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世子,今天晚膳前,是去看二少爷功课的时间。」身边的中年侍从维持著一贯恭谨。

    他别过头。「叫师傅去看!」

    「可是夫人说过……」

    「你闭嘴!我受够了,到底要陪那几个小毛头到什麽时候?」

    他说著把马鞭往地下重重一抽,我吓得打了个激灵,侍从的肩膀直哆嗦,下一瞬就跪在了地上。

    「世子,夫人交代过要按排定的规程行动,求您别为难奴婢!」

    「你为难我管不了!我也有我的规程,今天我去郊外骑马,和表哥他们约好了的!」

    他在长凳上借力,纵身一跃,跳出栏杆,往反方向而去。

    还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嗓音令他动弹不得。

    「你在耍什麽横?」

    我伸长脖子,看见他对面站著满脸怒容的母亲。

    「夫人!」侍从忙跑到母亲面前磕头。

    兄长将马鞭藏在身後,叫了一声「娘」便不再说话,他背对我,看不见表情。

    母亲睨了侍从一眼。「怎麽回事?」

    侍从连忙道:「没什麽事,世子和奴婢正要去二少爷那里,奴婢说话不小心,惹恼了世子,正在赔罪。」

    「是吗?那那个是什麽?」母亲指著兄长藏起的左手。「鞭子甩得我在房里都听见了,你好威风!」

    「孩儿只是不想去二郎和五郎那边。」兄长闷闷地道。

    我听下来虽有数,但此刻他直言说出,心中仍不免强烈失落。

    母亲蹙著眉,吩咐侍从们先下去,人流向母亲身後的方向退开,前方的我依然默默蹲在墙根。

    母亲摘下道旁的一颗石榴果在手中把玩,等人都走远了,才叹口气道:「你今年一十有五,竟仍是这般不懂事。」

    「孩儿知道!二郎五郎没了亲娘,确实需要多加关爱。可平时多派些人伺候,节令不短少他们赏赐,也就够了吧。孩儿年纪与他们相差大,玩不到一块儿,硬要在一边陪他们读书认字、耍些无聊游戏,这不是成了孩儿同他们一块儿受苦了吗?孩儿明明娘亲健在,又是父亲嫡长子,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原来,那样是委屈兄长的,我从没想过。

    与兄长一起度过的种种情形飞快闪现。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抱怨相处的时间太短,只有我每天盼望著快点和他见面,兄长不过耐著性子委屈自己陪我,虽然看起来笑容满面,心里却当成吃苦受罪。

    「你不是普通百姓的孩子,许多事情都不可由著性子来。权贵人家,嫡庶之间历来纷争不息,为娘要你多陪伴二郎与五郎,并不单怜他二人年幼失恃,而是在为你将来打算。

    「你一众姨娘与手足,见了我母子对无依的孩子尚且如此亲厚,就不会为自己的处境担心。那两个孩子得你爱护,一生感激追随自不必提,兄弟姐妹们为与你亲近,非但不敢欺负他们,反而会争相结交,如此大夥儿融洽相处,争斗之心便消弭於无形。

    「为娘知道你不高兴,可为了你能顺顺利利地坐上郑国公的位子,从现在起就对这两个孩子多多施惠,也算一本万利。」

    一本万利。这四个字我已经学过,是用在生意上的。没想到我们兄弟之间的至亲骨肉关系,在母亲眼中,也可以是一笔生意。

    我一向以为兄长喜欢我们才与我们亲近,并以此自傲著。我没有娘,五年了,父亲不曾正眼看我一回,兄长的特别关爱是我在这个家里能够抬头挺胸的唯一仗恃,到头来连这一点仗恃,都不是出自真心。

    「孩儿明白了。孩儿这就差人去和表哥他们说,今日不过去了。」

    母亲笑道:「当然你与同年人去玩耍这也要紧,你表哥他们都是贵胄子弟,幼年交情,日後大有好处。但结交他们不忙於一时,若有一日祸起萧墙,那才是心腹之患。」

    「孩儿遵命。」

    「那就好,你去吧。跟二郎道个歉,那孩子毕竟大点,心思不像五郎一看就明白。为娘不陪你了,宫里出来新首饰的花样,要找你们姨娘一起商量订作。」母亲说完,摸了摸兄长的头。

    我看著她用白嫩的手抚摸自己儿子,脸上满是慈爱。

    我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有点远的地方,才开始奔跑。

    有些凉意的秋风打在脸上,我没有哭,我一直不太流泪。眼泪很有分量,我却总学不会使用,譬如在娘灵前,我就像是被什麽堵住胸口似的,怎麽都哭不出来。

    要是娘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以前乳母带著我去和她见面的时候,娘都会摸摸我的头。我知道那种感觉有多舒服,尤其在醒悟到它只能在梦里重温之後。

    如果我们母子之间有人死,该死掉的也应该是我吧,没有了我,父亲还有很多儿子,兄长还有许多弟弟,娘也还可以再生养别的弟妹。而娘一死,我除了这个能吃能睡的身体,就什麽都不剩了。

    在这世上没有人在乎我,下人为了不受责罚才尽心服侍,姨母弟妹们为了向兄长和母亲讨好才装得热络,母亲为了一本万利才和颜悦色,就连兄长对我那麽多的好,都是假的。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吧,我厌恶了家中所有人。

    很多年後再回想这番话,我才终於懂得了母亲的眼光和胸襟,为了维持丈夫与众多妻妾、数十名异母儿女所组成家族的和睦,这位女子所做的,我们兄弟中没有任何一人的妻子能够相比。

    只是这道理那时的我根本无法参透,而长久形成的性情,到後来也已再难改变。

    说起来唯一的错误,只在於那个年纪的我,根本就不该去偷听他们讲话吧。

    了解到他们母子的「图谋」,对於当时的我来说宛如天崩地裂。然而天终究不会塌,娘抵了我的命,我不能随便死掉,我还要倚靠著这个家过活很长的日子,虽然无法如以前般浑浑噩噩地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还因此感到幸福。

    我亦无力推开所有人的手愤而离开这里,纵使我渐渐把周围所有人看得虚伪丑陋。

    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抱著自己缩在墙角,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孤僻过完一生;或者接纳一切伪善为我所用,哪怕践踏所有人也要让自己活得开心。前一种和死没有多大分别,我向所有人示了弱,且一生空耗,那怎麽甘心?

    所以就後一条吧。其实无妨的,生意就生意,至少这笔大本钱买卖,只有我和五弟做得起,旁人无法沾手。

    母亲与大哥视我们的忠诚为货物,我们何尝不能将他们的关爱居为奇货、欺行霸市。这世上有真本领的人太少,狐假虎威,也没什麽可笑。父亲不也是本身毫无建树,只是沾了祖上的光,就能高居庙堂吗。

    那日送走格外热情的兄长之後,我认认真真想了许多天。

    财产与官位,在周围所有人眼中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我年纪还小,做得再多也不可能立时拥有。父亲那边没有希望,现在的我只要让母亲和大哥觉得我真的喜欢他们,喜欢到不行,他们的好感与信赖堆积越高,我的本钱就越多。

    至於积攒了本钱之後要做什麽,一时并未多想。短短十一年的贫乏人生远不足以支撑我作出周全考量,大约只是为了过得更舒服些,才本能地转换了姿态。

    以他们名义赠与的东西,我表现得爱逾性命;母亲和兄长偶尔染疾,日夜服侍的人中从来没缺过我;他们生辰,我送的东西称不上贵重,倒一看即知是费心费力求得。

    兄长来探视时,我对他要查验的功课做足十二分准备,再不拖延时间使他不耐;我问兄长骑马射箭有多好玩,他在外面结交的朋友多有本事,他一一说出来,天花乱坠,我总是羡慕又惊叹。

    本朝开国皇帝以武勋起家,传到如今不过三代,尚武风气仍在,刚满十二岁,我就跟随国公府的武师学习骑射。驰骋与中射的快意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我有些忘形。

    师傅在兄长面前赞许过我两次,兄长说「恐怕我在那个年纪都比不上你」,从此我就表现平庸。兄长十岁习艺,程度却平常,在一群心高气傲的朋友间讨不了什麽好,回到家我常请教他一些简单的招数,他大感得意,欣然应允。

    唯一的遗憾是我话术欠高明,很多该摇旗呐喊的时候只能沉默,不过也好,在听惯了奉承的兄长母子看来,这会是一种难得的质朴,而质朴总是与诚实相连,他们相信我做的一切都出於本心。

    兄长渐渐会在约定的时间以外找我说话,撇下五弟而带我一起骑马出游,到後来连与哪家姑娘幽会这种事,我也成了唯一的知情者。

    他偶尔夜不归宿,我就穿上他的衣物,躺在那间只有嫡长子才能居住的华美屋宇。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看著华丽的流苏帐,感受龙涎香的宜人味道袅袅入鼻,兴奋得夜不能寐。

    那时候总想著如果这辈子能够有那麽一两次堂堂正正住进这种屋子,该有多好。

    只要没有意外,我会一直这样演下去,我一开始就有自己的瓦舍勾栏,只要谨小慎微按部就班,就能免於败走乡县的命运。

    最夸张的一次表演,在获悉兄长订亲的当下展开。

    春日宴,园中暖阳融融,百花争妍,阖府家眷聚集在池畔凉亭,美酒佳肴并各色茶点流水般地呈上来,大家边品尝边说笑,煞是惬意。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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