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聘深知陈正新的无奈。即便是陈正新想息战,有月狄在背后作支撑的陈正宏也不会同意。
一旦陈正宏喘过这口气,挥师南下是必然的事。
“可笑浩浩大魏,竟然被一隅北地反击得节节败退。”陈正新道,“我即便是有万般热忱,终是被现实给磨得遍体鳞伤,这便是先代尚文的下场。他等表面上满口大仁大义,背地里拉帮结派,眼睛只盯着巴掌大的地儿,死守己身利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官官相护。”
庙堂这个权力场,孤军奋战不行,然与众共谋,却又处处被掣肘。
他的四周,空无一人。
他已经很少来洗梧宫这个地方了,今日本意是去看望露华宫的清夫人,昨日御医号完脉,是喜脉。
从天子寝殿通往露华宫并不经过洗梧宫,他特意绕了远路,本来只是打算远远看上一眼,谁知看见院落的红梅开得正好,便又忍不住进来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小几上的灰尘积得有些厚。
去年那个面如桃花的人现今已成了一摞白骨,长埋地下,对这喧闹的尘世,不闻不问。
也只是半载光阴,他却感觉往日的回忆遥不可及,偶尔午夜梦回,都觉得那是一个梦,即便是满室灯火彻明,活着的感受那般真切,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孤枕难眠。
“我现今已经很少发脾气了。”陈正新淡淡道,“你曾经对我说过,帝王本该是孤独的,我猜想,是不是那时,你就存了离开我的意思。”
“这段日子,朕想过无数次,爱卿穿上朝服的样子。”
他说完这句话,脸上带着一丝难见的笑意,而后,离开了洗梧宫。
人的一生总是在踽踽独行,上天不曾善待过任何一个人。宋霁还在的那段时光,他积压的不满和阴鸷总有一个释放的缺口,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那时候大臣眼中脾性不好的陛下,却也是最真实的他。
他骨子里秉性依旧没有改变,只是在失去中学会了收起了自己的爪牙,不让它伤到自己罢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为自己舔舐伤口的人。
路走得越远,才越能体会到现实往往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翻阅史鉴,哪个覆灭的王朝不是暴君横行,朝廷**,可真的是这样吗?
大魏国历一百六十六年,割据一方的北地勤王陈正宏携力将云闵与月狄摄政王玉沙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大魏军反应过来时,北地军已经连攻下三座关卡。
云闵。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令人头疼。
看着架势北地勤王是彻底豁出去了,这下天下人都明白了他窥伺雍京这把龙椅。
各军郡的郡帅都在匆忙赶来雍京的路上,朝廷里却因为何时出兵迎击一事起了争执。主要分为两个意见,一是北地月狄军来势汹汹,京畿驻军与其硬碰硬无疑处于劣势,最好是等各地郡王军队赶来,齐心合力将北地军一举拿下。
北地军与月狄兵力大约四十万,大魏京畿驻军与边防军郡驻军足足八十多万,若是加上天子雍军,则将近九十万。
“天知道边防驻军何时能到?”刑如直一口否决,“我堂堂大魏,难道怕他个军郡不成?难不成真要看着他们打到雍京才仓促出兵?”
“刑掌执怕是忘了,旧年的教训。”人群中,有人不冷不热说道。
刑如直一时语塞。
“陛下,依臣之见,不如先在在重要关卡增派兵力,等待边防军来来援,再一举进攻,勤王所为已为天下不耻,陛下经年仁政,民心所向,何惧一乱臣贼子。”
陈正新不喜不怒,道:“言之有理,只是朕那皇兄本事大得很,居然能在短短半月之内连攻三城,朕是担心,朕若是再退让,会助长敌军的嚣张气焰和挫败我军士气,旧年北征失败而归的阴影,会再度被覆上。而且,他此番南下并非莽撞,是有备而来,朕若是稍有犹豫,只会让他转了空子,届时只怕等不到军郡的援军,他等铁骑便踏入我关中腹地了,何等耻辱。”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陈正新忽然将手中的加急军情丢在几案上,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不是想要坐这龙椅吗?朕亲自去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
他要御驾亲征。
陈正宏,朕要让你知道,皇位之争时你没有赢过我,现在仍然没有赢过我的可能,以后更不可能。
第50章 第 50 章
联军已到普阳,各路军郡援军还在赶来的路上。
陛下要赶往普阳一线应敌一事毫无疑问遭到了众人的反对,徐聘当然也反对。陈正新自然不是意气用事,但是北地军的凶残两年前众人在心里已经有了底,那个从来没有败绩的云闵将军,这两年,实力只增不减。即便是大魏军这两年丝毫不懈怠军事,但是松弛了百年的军队,并不能在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威震三军,出奇制胜。
北地月狄人天性剽悍,果敢善战,这也是大魏军所不具备的。
徐聘经过碧香楼时,闻到了淡淡桂香,一时间怀疑自己记错了时令,他微微诧异,一旁的沈弋道,“早先那株金桂娇贵得很,听说是引来的异域品种,光是照顾的人就有好几个,现在估计是养不起了。”
徐聘释然,道,“四季桂挺好的。”
沈弋又道,“打仗,劳财伤民一类词挂在官员嘴边,真正苦的,还是老百姓。”
关中皇城尚且如此,其它五境之地就更不用说了。
“国库每年都在往外拨银,可是一路分发下去,天高皇帝远,大多数都流进了贪官的私邸。”徐聘无奈道,“大魏的官制本来就有问题,到了陛下这一代,弊端就完全显现了,即使变革官制,陛下也需要时间,而勤王根本不给大魏喘息的机会。”
沈弋沉思片刻,问徐聘:“许兄,北地军真那么厉害?”
“我不知道。”徐聘低声道,“先皇将勤王送到北地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京畿军出征那日,徐聘没去送。
郑凯成等一干重臣随行亲征大军,李奉常照例留了下来,徐聘也留了下来。他身受重托,一朝又多了额外公务,他需要上手时间,确保雍京一切运转保持正常。
他想了解大魏的税收运转规律,找出民法令的存在的弊端。
户僚掌执钱礼驺对徐聘很是赞赏,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将各地近几年的税收状况摸了个透。因为大魏官吏律法规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六监那边官员眼睛尖得很,怨气又重,逮着官员小疵点就往大里写,徐聘不得不小心翼翼,所幸这次皇帝亲口指定徐聘为代政官员之一,避免了很多麻烦。
起初国考时他是真的想出人头地,有尊严地活着,可是越走越远,他觉得这样不够。
他是真的想做点什么。
尊严和自由是相对的。一个人活着,除了追求身外之物以外,总得要一些信仰。
“真是天助我也,呵呵。”陈正宏问道,“他原话如何?”
“回郡王,西南的靖王说,兄长尽管放手干,南州一带军郡的郡王由我来说服。”
“好。”陈正宏笑了一声,“看来南州各郡经年圣恩寡薄,各方颇有怨言啊。”
恰逢云闵走了进来,陈正宏将此事与他说了,云闵当即道,“属下先恭喜郡帅。”
一旁的参军附和,“王爷英明神勇,八方信服。”
陈正宏意犹未尽,道,“毕竟拥立之功的好处远比救驾多得多,而且,这天下也没换姓,何乐而不为?”
云闵:“郡帅,末将听闻天子近年似乎有意变更地方官监督法制,南州一带如此表态,莫不是与此有关?”
“这也是我们出兵南下的原因。”陈正宏拍拍云闵的肩膀,“云将军带兵打仗一把好手,对于时局把握,还是欠缺些火候。”
云闵忙道:“末将不才。”
“你做得非常好。”陈正宏呵呵一笑,“现在放眼大魏,何人不识云将军?”
“云闵誓死追随郡帅!”
“王爷,宋姑娘来信。”帐外传来一道声音。
陈正宏脸色微妙,嘴角噙了一丝笑,“快进来。”
云闵退到一旁,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陈正宏一目十行,将那封简短的信看了好几遍,这才放下,交待了云闵几句,便匆匆出了营帐。
陈正宏走了没多久,大魏军主动开城迎战的消息便传来了,据说是天子亲自上阵。
云闵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道,“大魏军一群庸将,人再多也不能成事,天子想要壮士气,我偏要挫他的士气,将玉沙将军唤来,这次,我要活捉天子。”
这就是一个笑话,小半月过去,停驻普阳一带的大魏军将近五十万,却胆怯城外三十里四十万的北地军。
陈正新如何能忍。
吴长济在北地中军里露出了冷笑,高高在上,藐视人命的陛下,居然还有御驾亲征的一天?真是讽刺。
陈正新面色肃静,身披重重甲胄,身旁的将领神色紧张包围着他,试图将他牵制在可触及范围,战鼓号角声作响,平旷的原野吹来咸湿的风,他策马而出。
激战就此拉开序幕。
身临其境,陈正新才真切地感受到大魏军与北地军实力的差距,北地军阵型变化有秩,机动性极强,而且非常有条不紊。
父皇,他是你的好儿子。
难怪没法打,难怪。陈正新心道。
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融入了厮杀。
厮杀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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