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一带》作者:尤念
文案:
程极安在六扇门中是老资历,十六岁入门,尤擅追踪,十一年兢兢业业,却抵不过私塾门前、梧桐下的随意一瞥——在他知道自己要撤离的那一刻起,想到终此一生可能再无缘相见,方意识到,他可以活得如此有意思。
短篇,只有一章。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极安,樊林棱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寒山一带
樊林棱从梧桐下走过。
程极安每次看他,都如初次,恍惚间冬雷震震,惊涛骇浪,再不得平静。数出五枚铜钱搁在桌上,起身跟了上去。
他有些落寞,同时也有些欣喜,总归是欣喜更多些。今儿就剩他一人了,从早到晚,只有他一人在观察。
毋宁说是监视。从一年前百余人乔装打扮涌入寒山城,到如今只剩下六人。
樊林棱在路口与同伴分了手,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书,低头扯了扯明显小了的袍子,纤柔的腕骨暴露着,袖口起了毛。
程极安也扯了扯袍子,袍子既旧且脏。他几乎能感觉到少年的心境,必定是伤心至极的。他的心也像被拔了毛的鸡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樊林棱是在想他那个疼他的爹。他爹樊亮已经消失整一年,没有任何消息。断了银钱,抄书的收入杯水车薪,所幸房子是早年置办下的,总归没沦落到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六扇门也渐没了耐心,虽然主犯没有落网,但经过这一役樊亮的势力十不存一,全然没了威胁。若非是怕放虎归山,六扇门也断然不会花费整整一年的功夫埋伏蹲守。一个月前京师就听说了关于撤回的传闻,直到前些日子正式接到撤离通知。
程极安松了口气,真的抓到他爹,秉承六扇门一贯连坐的传统,樊林棱至少也得落个充军或流放的罪名。
今年廿七的程极安虽然年轻,在六扇门中可是老资历,十六岁入门,尤擅追踪和隐藏。这次行动他是负责人之一,再过几日,等收完尾,他也该撤离了,便没有机会再来。他是捕头,按律法行事,不得同不清不白之人混在一起。
如今是到了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眼能多记一眼的时候。
樊林棱掏出两枚铜钱,买了只烧饼揣在怀里。
程极安忽的也想吃烧饼,也买了五只揣在怀里。怀里是烫的,就像冬日里胸膛的温度。
许是家里太冷清,樊林棱迟迟不回家,在路上踢了会石头。行为幼稚,保持着少年心性。在河边寻了处干净地席地而坐,他开始吃烧饼。
程极安背靠墙壁,掏出烧饼开始吃。少年吃一口,他吃三四口。他能感觉到少年是饿了的,他十五六的时候,也是这般纤细,可一顿能吃五六个烧饼,还得喝一大碗咸豆腐脑。
吃完烧饼,樊林棱揉了揉肚子。
程极安只觉得快下雨了。不过吃个烧饼的功夫,天黑了四五成,风大了五六成,你怎么还不快回家?淋了雨、伤了风有钱请大夫抓药?谁能照顾你?连个给夫子告假的人也没有。唉,到时候你那些同窗说不定回来看你,也不错……
直勾勾的看着一旁的馄饨摊收了摊,少年才起身离开。
一碗鲜肉馄饨不过五文钱。
程极安身上还有十三两四钱,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留四钱过活就成,其余的不妨偷偷留给他。反正自己最后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搁在他屋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程极安一边算计着,一边跟上。
至少帮他度过这两年,两年之后呢?也许他便把他忘了。
忘都忘了,还管什么。
程极安是留下的这六人中唯一跟踪功夫上乘的,本来监视的活得轮流做,像他这般的人本不需要亲自负责,然而这几日收尾功夫琐细,交给手下那几人似乎更合适。他便有借口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时时刻刻不放过。
樊林棱回到家,把院子里泡着脏衣服的盆搬进屋里,准备明天再洗。少年是爱干净的,早上泡的衣服,晚上一定会洗,今晚怕是有雨,便搁置了。
程极安看着他从刚开始的连衣服上的皂角粉也不知道要洗掉,到如今没有皂角粉也洗的一尘不染。事实上,程极安的干净衣服也不比樊林棱的脏衣服干净到哪儿去。
程极安盯着少年进了里屋,关了门窗,并不点灯——早就没钱买灯油。看不见在做什么,想是睡了。方才去找负责监视这间屋子的手下,得知一切照旧,便挥挥手把手下赶回去睡觉,示意今晚亲自来。
手下见头儿如此体恤,屁颠屁颠的走了。
换了身夜行衣,带着蓑衣斗笠,程极安跃上屋顶,镇宅兽般蹲在阴影处。
视野极好,正对屋门,却又让屋里的人注意不到。
程极安躺下,时不时瞥上一眼,见一切无恙,便任凭风雨欲来,也兀自岿然而不动,权衡厉害,自己襟怀坦白,自认对得起天地君亲师,也对得起心尖儿。
他的呼吸渐渐沉稳,仿佛与屋内人同一吞吐。
镇宅兽也想休息。
“请问,你是我爹派来看我的么。”
屋檐下,少年还是白日那身显小的起毛袍子。眸色轻盈,不见倦色,衣衫端正,出门前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程极安:“……”
樊林棱目瞪口呆的看着屋脊上的人摔下来,吓得一抽,连连倒退两步。
得,玩完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程极安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色令智昏?
他一屁股摔在地上,似乎青石地都被摔出裂缝来了。
让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少年凭空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他也有这一天!被六扇门那群人知道了,他这个捕头恐怕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刚才那会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呃……金榜题名时的欣喜劲儿到底哪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下一步就必须踩在阴沟里?老子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一下全摔没了!
所幸程极安是个反应快的,别人走两步的功夫,他不仅想通了,还顺便爬起来有模有样的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
——樊亮疼儿子又怕儿子学坏,偶尔会派亲信暗中监视。他们正是得到这一线索,才决定以少年为饵诱捕樊亮,哪知那人居然逃得连儿子都不要了。
程极安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只低头,并不作答。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年是早熟的,许是知道一些,甚至知道他爹的二三事也未可知。也许不是看起来的那般无辜!夜黑风高,程极安思忖着,不知不觉间,冷汗濡湿了后背。
“你是我爹派来的?”是的,如果爹不要他,绝不会派人暗中监视。少年敏感的心思在饥饿中逐渐清晰且细腻。
程极安潜意识就知道该怎么说,朗声道:“对。”
风急,吹开一片遮月乌云,月光照亮半边脸。樊林棱看见那个人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路人模样,却没得半分戾气,比一介书生尚温婉三分。哪里像个江湖之人了。
樊林棱问:“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程极安习惯将自己听到的每句话都拐十八个弯,道:“不清楚。”
他以为樊林棱下一句话定问的是他爹还会不会来了,转念一想,知道樊林棱必然也想得通。如果不会来,自然不必再派人来。
“他还好吗?”
程极安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深更半夜,叨扰叔了,小侄在此陪个不是——”樊林棱还是懂些规矩的,抱拳行礼,就要告辞。
只是这规矩不如不懂,程极安终于明白什么叫泪流满面,内心咆哮着,一万匹马疾驰过去。要知道六扇门里,再笨的小厮都懂得见人要叫“哥”而非“叔”!
“你且等等。”见人要走,程极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忍不住出声拦住。唉,这可是第一次说上话呢,必须争取多说两句,当下也顾不上自己在脸红心跳。
樊林棱自然是看不到脸红,也听不到心跳,只觉得这人该是个不错的人。他像是个待夫子答疑解惑的学生,看着程极安。
程极安压低声音,开始找话:“我是哪里露了馅,叫少爷捉了马脚。”
——烧饼。
“河边吃烧饼的时候。”樊林棱回想起那时的感觉,其实存着几分侥幸,也许是爹呢。
少年的心思比他所想的还要敏感。程极安自以为藏起了异样的心,哪怕只是在片刻慌了神,竟也被觉察了。
程极安装的极像:“是属下办事不利,烦请莫要告诉老爷。”
樊林棱忽的扬起瘦削的下巴,语气里带上三分威胁三分得意以及四分小庆幸,只觉得这人就是父亲的得力属下,既然父亲把自己交托给他,自己也该充分信任才是:“那你先告诉我,我爹什么时候来。我想他了。”
这么快就被威胁了。倏地,程极安耳朵一软,像是被人揪住。
看那小得意的神色,程极安有些牙痒痒,恨不得咬一咬,再咬一咬。
“这个老爷并未交代,只是临时吩咐属下来看一眼。”可惜六扇门个个是人精,程极安自然是人精中的极品。
樊林棱果然如程极安所想,敏锐的觉察到“临时”二字。明白他爹是出事了,是了不得的事。樊亮知道儿子聪慧早熟,明白一个普通商人的身份瞒不过,半真半假告诉他——当然把自己说是好人了。
程极安心里直骂樊亮老狐狸,六扇门千般算计万般布置,结果不仅着了他的道,还着了他儿子的道。
樊林棱道:“那好,你且回去告诉他,我等他来。”
“是。”
樊林棱抱拳,想说话却不敢多话,“告辞,叔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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