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的神明》分卷阅读3

    女子替她说完因喘不上气而中断的句子。

    「神明、不会、杀我……」

    清和瑟缩着,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伸向了女子的脸颊。女子面露不耐之色,手指用力一拔,剪刀自少女体内整截抽出。清和的手滞在半空,遽然应声倒地。眼角的泪滑落发间,手指前伸三厘,便再也不动了。

    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滴下,和胸口新鲜血液混合,发出铁锈般的气味。女子觳觫着丢下了剪刀,声调颤瑟着强作镇定,「当初是你擅自认我为神明,怪不得我。如此我便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马上……!」

    她高声笑着,神貌几近疯狂。却不停有清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遍遍否定着心中的情感,一边连衣裳都来不及更换便跑出木屋奔向了不远处的巨大怪石。小船匿于其后,系岸绳被取下。她不顾夜色沉沉,踏上船板拾起木楫用力一推,舟体沿望霞顺流而行。无何云迷雾锁,寒风侵肌,大雨滂沱倾泻而下,小舟翻覆于波涛之中,少顷撞上露石,轰雷贯耳,倾没于江。

    啊,啊。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她一厘一厘下沉时心想。在仍天真以为隔天便可行至西陵之时,也曾如此反复被打入江中。每次每次,心中必有一个声音响着,我要活下去。可这回,这回,大概真的无法再苟活了。

    我住在此处已几年有余?……已是如此遥远之事了吗,一时竟无法准确忆起……积年前初来此地,区区半载便断送了离开的念头。大自然有大自然的傲慢,有大自然的怒火。顺从就好了吧?顺从着天意,我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可这一天究竟是何时?真的有尽头可言吗?我清理了在木屋发现的腐烂尸骸,淡定从容地住了下来,研究生存之事,思考滞留缘由……可这真的顺从了天意吗?

    期年,两年,三年,四年……

    清和来了。

    啊,她多像刚来这里的自己啊。满眼疲惫,却又饱含希冀。脏乱不堪,却又全然不顾。

    瞧,她又败兴而归了,浑身湿透,步子较先前更加沉重。希望越大,耐心越长,在最后终于发觉自己注定无法离开这里的现实之时,她也就会感受到比我更深的绝望,是这样吧?

    在某一天出江之时打捞上来的人类头骨让我不禁陷入沉思。

    在我初来之时,木屋里确实是有一具尸体的吧?那人生前如何我丝毫不关心,而我在意的却是……

    木屋先前是有人居住的。此人卒后,我便顺流而来,且永远无法离开此处。而在我快要失去对生的渴望之时。

    清和来了。

    是奖励吗?是对我顺从天意的奖励吗?我不反抗,不辩驳,不抱怨。我按照安排这一切的神明之意来进行着剧本。所以我是被奖励的那个人吗?——如果清和留在这里,那么那个能够离开之人,毫无疑问,将是我。

    发现了这点的我沾沾自喜,同时又注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比先前更加靠近她,亲近她。

    可是不行。

    不行,不行。我离开不了。无数次无数次趁少女熟睡之时乘船离开,最后都会被风浪送回。

    为什么?

    我抚摸着那枚被我珍藏起来的头骨——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女孩得死。

    她死了,才是真正意义上永永远远地留在了这里。如此一来,我才……

    什么?事到如今你无法离开之事怎能怪在我的头上?若真要追究起来,倒是我该责备你才是。真可笑,让我给你一个回答。那这么多年谁又能来回答我呢?

    什么?离开?别说笑了,你不能离开。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的。

    因为要离开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才对。

    我摸着剪刀铁制的刀刃,心里温暖极了。

    我要逃走了。我要逃离至永远无法目及这里之处。

    但这大抵实现不了。身体仍在下沉,胸腔已震痛到无以复加。日后我的尸骸被冲上岸,抑或沉入江底,它承载着我多年来的渴求、**、疯狂,在世上粉碎,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她再次醒来之时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呆滞着望着面前熟悉到不行的小屋,还有大敞着的木门内,那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卯时朝阳冉冉,初曜赫赫,千山万山犹如火发,群星残月顷刻逐退。女子正在屋内做着打扫,忽然传来阵阵敲门声。四月尚春和景明,天气自佳,日色明晛。她放下笤帚,半拉木门。

    「打扰了!」一个很有朝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们一行人从白帝行至此处,忽得阴风怒号,交了厄运翻了船。适才醒来之时,才发现单我一人幸被江水送至岸边活了下来……」

    「……」

    「走了好久终未寻得一户人家,直到看见这栋小屋!」少女有些兴奋过头,「夫人,请问方便留我住宿一日吗?翌日出峡我定差人送了谢礼来亲手予您!」

    面前之人并不答话,只是从木门敞开起便一直盯着少女面颊看,瞳孔陡然张大,骇然神色挂在纹理细碎的眼角,看得少女心中生瘆。良久她颤抖着声音突然出声道:

    「……清、清和?」

    「咦?什么?」少女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叫槐夏……」

    「你怎么可能没死………………」

    女子用手捂住脸颊,呓语般不断重复口中之言,像癫狂了一般。少女被吓到,赶忙澄清,「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我是槐夏啦。」她摸着后脑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所提留宿之事,不知可否……」

    然而女子置若罔闻,根本未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盯向她的眉眼,视线又复而转向她的颈肩。反复数次,终是理性让她冷静了下来。放弃了探究的眼神,敛眸侧身让开过道,「……请进吧。」末了又添一句,「还有……虽及弱冠已久,但我尚未婚嫁,还是不要以夫人相称为好。」

    「咦?啊,抱歉抱歉,是我失言……那我该……」

    「……那时没能……」她低声喃喃自语,「花朝。我叫花朝。叫我花朝。」

    「这……意思是让我直呼您的姓名?如此是否有点……」

    「无妨……」她转身走向里屋从柜橱里拿出被褥,又小声念叨,「无妨。」

    「嗯……」槐夏向里走着,边打理着自己脏濡的衣物。思考少顷,眼眸复亮了起来,兴致很高地说道,「那失礼了——花朝小姐,今日多有叨扰请多担待!」

    她比起清和来要更聒噪、也更热情。她似乎开心果一般的存在,是一群伙伴里不可缺失的中心人物。同她谈话永远不会冷场。一段话题结束,抑或说到谁都不愿提及之事,她总会很巧妙地挑起别的话头,自然而又不显突兀。同她交谈实在是愉快的经历,这点毋庸置疑,花朝也很乐于承认。

    她与清和相貌虽完全一致,但性格却迥乎不同。她不及清和有耐心,对于出峡之事也并未坚持那么久。花朝观察她,想找出槐夏就是清和的证据,然而却是无用功。

    清和确实死了。放置几日生了尸斑,被花朝丢置江内。除非真有鬼怪存在,她才会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就这样不差分毫地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毕竟都那么久了。面前落落大方又谈吐得体的少女,只是另一个人。不过是长了张一样的脸,就又擅自闯入自己的世界,也未免太自私,太过分,让人……

    然而花朝从未承认过的罪恶感一直潜藏在她体内,不曾离开。这股罪恶感反倒成为她苟活下来的支柱,成为她不轻生的理由。这种扭曲的情感像蟒蛇盘曲至神经血液,危险又不可或缺。

    直到遇见槐夏。花朝的防线几近崩溃,差点就被单纯一无所知的少女简单攻破。她甚至开始质疑于自身的存在,当年那个炙夏,最后到底是谁杀了谁?

    但毫无疑问,杀人犯是花朝自己。是她亲手杀死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清和。她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一瞬清和溅落在她脸上、胸口、腕间血液炽热的温度,记得她错愕、震惊、悔恨的神情,记得她倒下后几至癫狂的自己。

    槐夏不自知地带着清和的诅咒而来。清和看不得花朝平静生活,故要她每夜每夜被梦靥纠缠;她看不得她理所当然以为忏悔便能弥补,故亲手送了槐夏至她面前——是这样的吧,是这样没错吧?因为花朝知道,槐夏一旦来到此地,便再也无法离开。清和要花朝看见槐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起她,要她无法从亲手杀死她的过去逃离——

    究竟如何其实根本无人得知。槐夏不再尝试出峡,也对为何无法离去之事放弃思考。或许她对于外界的执念远没有清和深,或许她从不问起花朝身世因为她本身就是随性之人。

    谁知道呢。

    花朝却根本无法带着纯粹之心来看待槐夏。她们不能、也无法打破横亘其中的残垣断壁——虽是破败不堪,却仍无法逾越——来相安无事地相处,生活。

    槐夏自是不明花朝为何脾气如此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面冷淡内心温柔;明明偶尔会做出想更亲近的举动,却浅尝辄止,在槐夏动情前即刻抽身而退。

    槐夏难过、寂寞,而无人倾诉。她同花朝相依为命,想到方圆几百里只有她俩距离如此相近,数年后「百尺竿头」更是想再进一步。可花朝的态度始终使她捉摸不透。两人谁都不捅破这层窗纸,槐夏有意,却无法断定花朝饶是无情还是欲拒还迎。

    两人在一起会好起来的。善事恶事均会发生,平淡意趣亦在反复。其余之事知或不知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去、生、爱、死——说是如此,其实根本就是无所谓吧?

    她的独白直至花朝寿终正寝那日。彼时槐夏也已古稀,昏聩胡涂,对除花朝以外之事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她补完渔网靠着岩石小小休憩食顷,昧然不知晨昏。花朝是在研墨之时过世的。砚上墨迹未干,鼻尖气息已绝。

    心知这日迟早会来,槐夏倒也坦然相对。她手肘搁在桌上,撑着侧颊,台下悄然握紧了花朝满是皱纹的手。悄然是槐夏的悄然,花朝再也不会知道的悄然。

    四月之望槐夏行将就木,未寻便跟随花朝而去。翌日江浪复送来一位束发少女,赤红的双眸,茫然疲惫的神情,惊异地望着了无人烟的地界上突兀出现的连瓦片都没有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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