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睿见群臣默然无语,微微一笑,从申全捧来的托盘上拿起一张纸:“朕闲来无事拟了几个名字,都是素日里朕觉得不错的年轻才俊,众位爱卿帮朕参详参详,可有什么疏漏?”
众人哑然。敢情今儿喝茶是虚招子,实招儿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自亲政以来,一直谨慎有余,平日对待诸臣工也都和善得很,却原来,再亲和的帝王也终有这样的时刻。
段炎第一个接过那张单子,尚未细看,心内凛然。
“为君之道,重在‘制’与‘御’。制即制衡利益,不使偏失;御即统御群臣,为我所用。”
自己曾经教导皇帝的“帝王之道”言犹在耳,今日就变成了现实。虽然小皇帝运用起来尚不纯熟,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心急,但她既然有了帝王的心态,成熟还不是迟早的事?
看来,自己真该急流勇退,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了!告老还家,含饴弄孙,岂不快意?
段炎想得很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名单里有自己儿子的名字时——
皇帝还是给足了他这个宰辅面子的。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坦然,比如成国公秦宗平。
前一阵他动了皇帝后君的心思,一面让国公夫人在太皇太后跟前试探,一面让小儿子秦烁在秋狝上极力表现。不成想,后君的主意没打成,反倒被皇帝借着秋狝君臣同乐的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成国公于是知道了,这位小皇帝是个极有主见的,是不受太皇太后辖制的。不仅如此,小皇帝还重赏了那个和秦烁起争执的少年,甚至连名字都赐了。
从那之后,成国公就彻底死了心,连朝里朝外想借着他这股东风替皇帝琢磨婚姻大事的,也都因此而偃旗息鼓。试问:遍观大周,有几家比成国公府更有面子的?连他家都吃了闭门羹,谁还有那个胆量去臊一脸灰来?
秋狝之后,成国公回府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着实狠狠教训了秦烁一顿。后来,他又怕皇帝再见到秦烁生气,进而找成国公府的麻烦,索性把秦烁送去了长武军历练。他也觉得小儿子太过纨绔,也该去锻炼锻炼了。总不能让秦家几代的基业毁在这小子的手里吧?
那张名单上,第一个明晃晃的就是“吴斌”,成国公觉得刺眼。
此时,皇帝却笑眯眯地问道:“成国公觉得朕拟的名单如何?”
成国公一凛。他几十岁了,会不懂皇帝想要他说什么?难道自己要说“臣觉得这个吴斌不好”,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成国公如芒在背,他勉强撑起个笑脸:“很好……臣觉得很好……”
“如此,朕就放心了。”宇文睿笑得憨厚。
恰在此时,景子乔突道:“陛下,臣想再加一人。”
“哦?英国公想加谁?”宇文睿好奇问道。
“臣的孙女,景嘉悦。”
第64章 女子
“臣恳请陛下在这名单里添上景嘉悦。”景子乔恭敬恳求道。
一语既出,不仅群臣诧异,宇文睿也是摸不着头脑。
“景爱卿的意思是?”
“陛下,杨烈篡位,北郑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景家几代忠良,岂能袖手旁观?悦儿自幼习武,又多年承陛下看重陪伴读书。素日既承君恩,急难时刻怎能不替君分忧?臣恳请陛下允她去玄镇军中效力,为国杀敌尽忠!”
宇文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景家几代忠良,这话不错;悦儿自幼习武,又熟读兵书,这话也对。可悦儿是女孩子啊,怎么能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于公,她是景家这一辈唯一的后代,若有意外自己对不起英国公府;于私,自己当她妹妹一般看待,怎么舍得送她去战场?
英国公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悦儿是英国公府的宝贝疙瘩?上自祖父,下到父母叔婶,无不爱如珍宝。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英国公如此决绝地要送悦儿上战场?
她盯着景子乔的脸,想看到哪怕一丝丝他内心所想。不料,景子乔始终恭敬地微垂着头,宇文睿探究无果。
当着群臣的面,宇文睿没法细问,她只好道:“爱卿一片赤诚之心,朕深为感动。可这是上战场的大事,容朕想想,以后再议。”
景子乔怎会听不出她意在推脱?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他怎甘心平白放过?遂躬身再恳求道:“陛下!臣心甚炽!恳请陛下念在景家几辈为国效力的薄面上,就放……放悦儿去边关吧!”
这话古怪!
宇文睿深深地盯着景子乔花白的头发,只觉得自秋狝以来不过数日,英国公似乎苍老了些。到底英国公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约察觉这事儿和自己有关,但具体如何,她就猜不出来了。
不等宇文睿反应,久久没言语的吏部尚书卢昆突然阴恻恻地开口了:“英国公府果然一门‘忠良’啊!景大公子现在兵部供职,景二公子刚进了刑部,如今连小小姐都要去边关立军功了?呵呵……”
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敢说出来“景大小姐又是咱们的太后娘娘”。
景子乔闻言,眼中寒光一闪,转瞬即逝,沉声道:“卢大人是想说我景家跋扈朝野,把持朝政吗?”
卢昆倒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来这话,一愣神,随即冷道:“嘿,英国公怎么想,卢某不知。不过,若是卢某记得不错,小小姐今年才十四岁吧?尚不满及笄,就能算是俊才了?众位大人瞧得可是清清楚楚的,陛下那份单子上写的可是‘年轻俊才’!或者说,英国公要为咱们大周培养一位女将军女元帅?哈哈!”
景子乔冷笑:“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周瑜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卢大人难道如此孤陋寡闻吗?”
卢昆仰天打个哈哈:“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又如何?后来还不是寂然无闻?至于周公瑾十三岁拜水军都督,那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杜撰,英国公怎么还当真了?何况,甘罗也罢,周公瑾也罢,哪一位是女子?”
“都给朕住口!”宇文睿喝道,“朕还在这儿坐着呢!”
二臣不敢再做争执。
宇文睿一向不喜卢昆其人,此刻更气他说出这番话来。她凉飕飕地扫过卢昆,卢昆只觉得脊背都泛上凉意来。
宇文睿于是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众人道:“高祖皇帝难道不是女子?朕难道不是女子?敢问各位大人,既然女子都可以做皇帝执掌天下,又如何做不得文臣大将辅佐君王?”
宇文睿的眸光一一划过每个人的脸,诸臣被她看得俱都不自然地微微垂头。皇帝年纪越发大了,心思也越发深了,再不是那个只看眼神表情就能读懂心思的小孩子。
宇文睿肃然续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易》上更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世间,孤阳独阴都无法长久存在。想我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男子多豪杰俊才,女子又岂会差了去?只要给予机会,女子之才定然不逊于男子!嘿!朕还想开女科取女士呢!”
群臣讶然,面面相觑,心中想的皆是同一个问题:这大周的天,怕是要变了……
见景子乔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宇文睿抢道:“英国公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知了。朕就将悦儿的名字添上去,至于如何安置,是否让她去玄镇军,此事从长计议。”
景子乔一颗心才算放下,他撩官袍,双膝跪地拜道:“望陛下|体谅老臣的一片苦心!”
宇文睿见他突然行如此大礼,更感怪异,忙令小内监搀扶起他。
群臣议罢散去,宇文睿独留下了裴重辉。
裴重辉一脸淡然,似乎早知会如此。
“师父陪朕聊聊吧。”只有二人的时候,宇文睿并不用朝堂上的称呼。
“好。”裴重辉点头。
师徒二人一行逛到了御花园。
裴重辉仰头看着一棵树,微笑道:“这棵树都长得这么高了,树干也比七年前粗壮了许多。”
他说着,转头对上宇文睿:“陛下也长得这么高了。”
宇文睿嘻嘻一笑:“师父是夸朕长进了吗?”
裴重辉勾唇:“确实是长进了,越来越像皇帝样儿了。”
宇文睿想到自己之前面对群臣的种种情状,也有些小小得意:“师父教得好,徒儿又学得好,自然有长进了。”
“您可别给臣扣高帽儿,那些帝王之术可不是臣教的,您是自学成才。”
宇文睿每每喜欢裴师父言语新鲜风趣,遂也打趣道:“那还不是师父您开发朕的智力开发得好?”
裴重辉懒得回应她的拍马屁,只笑笑不语。
宇文睿与他并肩而行,关心问道:“裴相的病,不碍吧?到底是何病?要不要让太医给瞧瞧去?”
裴重辉脚步一顿,坦然道:“父亲的病,是被我气的。”
“啊?”宇文睿一愣,“师父又说出什么裴相接受不了的道理了?”
裴重辉苦笑:“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他啊,该退了……”
宇文睿眉尖一挑。
“陛下真要对北郑用兵?”
“是啊,迟早的事。”
裴重辉神色复杂,缓缓道:“兵戈之事,对百姓终非好事。”
“朕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嘛,这个道理,朕懂。可是,大周自太|祖开国,高祖皇帝征战四方,才有了后来的天下一统。武宗皇帝胡闹,以致杨灿之反,从仁宗到先帝,再到朕,心心念念的无不是国之一统,以慰祖宗英灵……”
“陛下觉得江山一统,真的好吗?”裴重辉打断她,问道。
宇文睿一呆:“当然好啊!哪一个做帝王的不想一统天下啊!”
裴重辉默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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