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色已经落了下来，空气也沾染了些许冷意，排列整齐的路灯此时次第亮起，光亮大片铺陈开来，远远望去，像是空中铺出一道溪流。
灰崎自小在这边长大，附近的每一条街道他都了如指掌，那些隐藏在街巷处容易被人忽略的美食店面他也一清二楚。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而快速，同时看似随意地从不同的巷子里经过，而后转弯，随即却在转弯的时候抿起嘴唇。
那个他一心想看着应该会因为跟不上他而出丑的少年正稳稳地走在他的身侧，每个迈出的步子精准地像是用尺子测量出的一样，呼吸不见丝毫紊乱，面色从容，更不会出现他臆想的那种因为跟不上他而小跑追赶的情形。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之后，倒是灰崎自己饥肠辘辘地快要眼冒金星，他恶狠狠地瞪了由始至终微笑着的人一眼，停止了无意义的绕远路行为，“就在这里吃吧。”
他们停在一幢旧时和式风格的建筑面前，闭合的深色木门上方挂了一个木匾，上书‘净居院’三个字。那字是用毛笔写上去的，笔法端庄清秀，笔意飘若浮云。那字书写上去的具体年代不可追寻，想是经历多了日晒雨淋，字迹的某些部分已经受到损毁，但是仍遮掩不住其中的隽永意蕴。
灰崎见他盯着那几个字看得久了，语气透露出些许不耐烦，“杵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有个快要饿死的队友你好意思视而不见了？”
“缭白萦青照烟波，芙蓉出没在天河。不因云影閒来去，安得春山熊度多。实乃大雅。”赤司侧过脸，看着灰崎一脸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的表情，笑了一下，“抱歉。”
“你看起来可是一点诚意也没有啊。话说你刚才念的那些东西是中文吧。”灰崎有些烦躁地伸手揉了一把头发，然后推开木门，边走边解释道，“这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只有面罢了，你可别发少爷脾气啊。”
赤司闻言只是浅笑了一下，并未多言。
室内布置得非常典雅，没有丝毫的商业气息，如同进门时看到的那匾上的三个字一般，清幽宁静，像是隐居的宅院。厅堂内只有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精神矍铄，见了他们笑了笑，随后指了指他们左侧的八仙桌，“请坐。”
他们依言坐下，灰崎转过头看向老者，语气熟稔而毫不客气道，“老爷子，我饿了，两碗面，快点上。”他说完顿了顿，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赤司，特地补充了一句，“今天这家伙请客，他是财阀赤司家的少爷，你照实收费就好。”
“啊，我还是第一次见祥吾带朋友来我这里。”老人看向赤司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暖意，“今天爷爷会好好招待你们两个。”
老人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很久，片刻功夫便端了两碗面出来，稳稳地摆放在他们面前，“赤司君，请用。”
“喂，老爷子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请用啊！”
老人笑着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眼神慈爱，“那么，灰崎君，也请慢用。”
用来盛面的碗瓷白漂亮，边缘绘有不知名的植物的纹路，汤色泽金黄清透，面乳白细腻，看起来没有丝毫油腻的感觉。赤司用白瓷勺舀了半勺汤汁，等到稍微冷却才慢慢喝下，“这里面是加了药草么？”
老板笑道，“不错，这汤独一无二，祖上传下来的方子，用几十种非常名贵的草药腌制，也算是历史悠久了。这汤慢慢用低温煎熬，菜品选择上更是‘真，名，特，精，养’，因此，这是一碗不得多得的好面。”
赤司礼貌地笑道，“非常美味，但是是完全不同于日本传统拉面的口味呢。”
“这是中国传承千年之久的御膳面食。”老人缓声解释道，“它起源于金代，以前是御膳房专有的食品，工艺复杂，费工费料，非御厨顶级高手不可制作，所以当时除了少数皇族可以享用外，一般的官员和百姓根本无缘一见的。”
赤司轻轻颔首，“万分荣幸。”
“那么，慢用了。”
灰崎饿得狠了，用筷子挑了面吹两口就大口吃了起来，赤司只是喝了一口汤的功夫，他碗里的面就已经消灭了大半。
赤司将勺子放进碗里，轻声叮嘱道，“吃慢些，吃得太快不容易消化，会给身体带来负担。”
灰崎听着这有些熟悉的话，微微有些发愣。
在他还是帝光首发的时候，他曾经听过赤司讲过这类听似关切的话语。那时那个影子一般蓝发少年已经被赤司发掘，而那个金发模特还没有对篮球萌生兴趣，青峰，紫原，绿间，黑子，以及赤司会偶尔一起在午饭时间聚餐。他那个时候不良地要命，没有任何身在运动类社团首发的自觉，反而嚣张至极，看到漂亮的女生要抢，不错的篮球技术要抢，甚至，别人餐盘里的食物他也要抢。
所以，那时他就堂而皇之走到已是帝光王牌的ace青峰大辉面前，没有任何不自然地从他的餐盘里捏出了一块最大的炸鸡，放进嘴里咀嚼之后还不忘点评一番，“大辉，这鸡炸得有点老了。”
青峰那时候护住餐盘拧紧眉毛抱怨，“可恶啊，最大块的竟然被你给拿走了！都怪你啊赤司，要不是你刚才像老妈一样不允许我吃太快，这块炸鸡我已经给咽下去了啊。”
但是赤司只是轻笑了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并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什么嘛，明明他也是帝光首发的一员，为什么要对他特殊对待呢？他已经是帝光篮球部不可或缺的主力了，难道还不值得这个副队长多看一眼吗？灰崎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但是从那以后他就神经质地翘掉了所有的部活时间去打那些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游戏，同时惹下不少麻烦事，让赤司为他料理麻烦的时候不得不把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没有丝毫愧疚，逞凶斗狠，打架斗殴本来就是不良少年的代名词。
回过神的时候，灰崎这才发现他捏着筷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骨节发白，而赤司，则正在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审度的眸光看着他，眼里是他揣度不透的深意。
灰崎感到非常不自在，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你看什么！”
然而赤司只是弯了弯唇角，声音清冽而明净，“你。”
灰崎抿紧嘴唇看向赤司，橙黄色的灯光像是流动的晚时的日光，在他的身上笼上了一层暖色隐隐流动的纱幔，将他脸部柔和的线条以及优雅疏离的气质毫不突兀地揉和在一起，而后形成让人忍不住屏息的优美画面。
然后，他陡然间，听见了心脏处骤然加重的声响。
第6章 措手不及
灰崎开始避开赤司，部活悉数翘掉。他们虽然是同校，但是并不在相同的班级，若是尽力避开，是完全可以呈现成平行线的状态的。
对他怒其不争的虹村仍旧会四处找他，偶尔找到他的时候把他胖揍之后便开始语重心长，“回去练球，不要这样无所事事的浪费篮球才能啊。”
灰崎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别开玩笑了，我没什么独特的才能。”
“你才是别开玩笑了！”虹村皱着眉头的样子非常凶暴，赏给他一个暴栗之后拍拍他的肩膀，“最近一段时间是出了什么事么？需要帮忙吗？你非常有才能，帝光的篮球部需要你，你是不可取代的力量。”
灰崎仲怔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了那人平板而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灰崎，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你，自然也不例外。”
虹村被他突兀的笑声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好笑，你和某人的理念完全不一样啊。”灰崎渐渐止住了笑声，看向虹村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本来一直是想着要让某个人对我另眼相看的，最近的行为却完全跑到相反的方向了，看来以后要努力才行。就算现在不是，我以后也绝对要成为帝光不可或缺的力量！”
“怎么突然间这么正面？！”虹村惊叹之后，对他露出一个鼓励意味十足的笑容，“既然决定了，以后就要好好干！”
春末之后便是夏季，日子在逐渐移动的时间中慢慢明亮起来，又迅速灼热地让人忍不住抱怨出声。蝉鸣渐起，从室外传到体育馆内，同训练时篮球板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让人感觉到心浮气躁。
看了一圈正在训练的篮球队员们，虹村看了看手中最新更改的训练单，不由得出声赞叹，“果然不愧是赤司你啊，制定的训练单让我这个当队长的都感到惭愧。真是辛苦你了，赤司副队长！”
“虹村前辈，能为球队献出绵薄之力，是我的”
虹村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什么绵薄之力啊，赤司，你可是帮了大忙了！”
赤司轻轻颔首，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被夸奖时应有的喜悦表情，声音平静温润，“虹村前辈过奖了。”
“不过，”虹村沉吟片刻后指向训练菜单上的‘灰崎祥吾’四个字，“他的调整幅度是不是大了，和别人不一样啊。”
“是这样的。”赤司缓声解释道，“灰崎他拥有卓越的打篮球的才能，相信经过一番训练之后必定能成为帝光不可或缺的力量。不过他前段时间翘掉了不少练习，有不容忽视的练习空白，这个训练方案是根据近两天他的训练观察后制定出来的，提高他的能力的同时会让他在一定程度上辛苦一些，但是绝对不会造成身体负担。”
虹村点点头，“灰崎那小子，真是不盯紧就不行啊。赤司，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多帮他一些，那小子啊，也有绝对不想被小看的人呢。”
赤司微微眯起眼睛，“哦？”
虹村微笑起来，声音带着些微欣慰，“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灰崎愿意继续打篮球，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不远处正在带球过人的灰发少年穿着篮球训练服，纯白色的运动衫架起他匀称的骨架，高瘦的体型一目了然，上篮的时候身形灵活，手腕稍稍转动，橙红色的篮球便乖乖落入网中。投篮得分的少年眼瞳微微发亮，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的弧度有非常明显的挑衅意味，张扬而亮眼。
似是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方才还在放肆笑着的灰崎在看到不远处凝眸看向他的人时慢慢抿紧嘴唇，他迅速转过头，沉下脸色，更加卖力地投入新一轮的抢夺篮球的运动中。
完成定点投篮两百个的绿间真太郎用毛巾擦了擦汗之后走到赤司身边，似是不经意地提到，“最近几天，你似乎一直在关注灰崎。”
赤司没有否认，“确实是这样。”
绿间翠色的眼睛里浓重的沉思一闪而逝，他俯身从放置篮球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气体充足的篮球，“那么，我继续练习去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残日完全落下，新月已经探头。灰崎无力地靠在晦暗的墙角，他的右手紧紧抓住胸膛心脏处的位置，刀剜一般的痛感从心脏处顺着血管慢慢蔓延至整个身体，过于剧烈的疼痛让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用力地咬住嘴唇，破碎的口申口今混合着嘴唇上的鲜血一同哽在喉咙里。
“这小子怎么回事？看起来跟犯病了一样。”
“好像是心脏处有问题，大哥，要不今天就不收拾这小子了吧，出人命的话我们没法收场。”
“但是，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啊。”
他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四个打扮浮夸的青年，统一剃着莫西干头，他们都没有穿校服，灰崎一时间也不能确认他们的身份。暗骂着点背的灰崎勉强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怎么，大晚上的要对病人出手么？”
身形最为高大的青年闻言重重地‘啧’了一声，笑得非常恶劣，“你小子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本想着今晚放你一马的，但是，你以为我们是那种有着良好自尊心的普通小混混吗！打你之前，我要不要对你说一句请多多指教啊？”
他说完便狠狠一拳砸在灰崎的腹部，随后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处，“怎么，你小子不是很能打么？”
在触及到灰崎凶恶的似乎要将他撕碎的眸光时，他愣了一下，骂了一句粗口之后又狠狠地踢中方才踢打的膝盖部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就凭你也能宰了我？”灰崎冷笑一声，突然抬起头，狠狠地往对方脸上吐了一口沾血的唾沫。
“你！！！”那口唾沫不偏不倚地正好吐在他的鼻梁上，他气得脸色青白交加，脱了外套狠狠地往脸上擦了一把之后把目光投向灰崎的手臂上，“听说你小子是篮球队的啊，那么，我就让你再也打不了篮球！”
站在他身后的三人立刻走到灰崎跟前，其中一个问道，“大哥，废他一只胳膊还是两只？”
他看着灰崎瞪大的眼睛，从灰色瞳孔中折射出的惊恐让他大笑起来，“不止要废他两只胳膊，连他那两只手也给我废掉！”
染成金发的莫西干头点了点头，蹲下之后从腰间掏出匕首，“先左手还是先右手好呢？”
灰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冷静而郑重，像是宣誓，“只要你今天不杀了我，以后死的一定是你们。”
“哟，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敢威胁我们啊！”
“我看你小子是还没有搞清楚立场吧。”
“大哥，我看”
打断他们的是从空气中传来的脚步声，步伐声音极轻，在已经沉寂下来的空气里却尤为明显，他们一同转过头看过去，在看到来人在夜色中也尤为显眼的鲜妍色泽赤色头发愣了愣神，为首者不屑地挑起嘴唇，“小子，看清楚了再走路啊，没看到我们在教训别人吗？”
那人缓步走到路灯下方，露出瓷白而精致的脸，不疾不徐地陈述道，“现在，你们离开。”
“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手持刀子的人站立起来，刀尖的方向直接指向对方的心口处，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阴沉，“你小子是在找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