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毓姐弟进了两仪殿,谢游不能跟进去,只得返回自己在宫中的住所。自从他四年前入宫以来,便甚得司徒毓宠信,屡有赏赐,因此住所可说是富丽堂皇,穷极奢侈。
推开门,却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支颐而坐。谢游怔了怔,道:“大人……”
“不是说过,在宫里不要这样叫我么?”
谢游反手关上了门,几步上前,在那人对面坐下:“大人今日怎地有空光临寒舍?”
“寒舍?”那人似笑非笑地在奢华之极的室内扫了一圈:“好一间寒舍。”
谢游微微一笑:“不过是陛下历年的赏赐罢了,不值一提。”眉目间却颇有些自得。
“听说你近来与魏王关系大好?”
“是……”谢游道:“不是大人吩咐的,要在下与魏王多交流,听他的话么?”
“哼,如今那小子自以为翅膀硬了,便敢对我指手画脚起来。”
“所以……大人是打算……”谢游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那人冷笑道:“如今司徒皇族便只有他可以继承皇位,却是便宜他了,若非如此,我定要教他不得好死。”
“在下明白了,”谢游嘴角扬起:“不过龙师大人的职责便是辅佐天子,大人就不怕落下一个骂名?”
“历史是胜者书写的,等我掌握了一切,又有谁敢乱嚼舌头根子。”那人懒洋洋地道:“我本以为魏王会听话,谁知却是个不好控制的。”
“大人不必担忧,这满朝都是咱们的眼线,由不得魏王不听话。他也就是现在作威作福,待女皇退位,可就难说了。”
“说起这个……我让你办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女皇已有意逊位于魏王,却缺少一个天下易主的契机,否则骤然退位,只会生出变故来。”
“契机?”那人嘴角浮起笑容:“这还不容易。”
“大人的计谋这些年来进展顺利,这天下,很快便是大人的了,在下在此先行恭贺了。”谢游笑着拱了拱手。
“我的计谋,还不都是你这鬼脑子给出的么?”那人白他一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待一切事定,自然少不了你好处的。”
“那便多谢大人了。”谢游微微一笑。
“对了,我听说……在建业时,你与女皇十分亲密?”
谢游面上肌肉抽了抽,笑道:“大人说笑了,这四年来,女皇对在下始终若即若离,谈何亲密。”
“是么,可是我的情报告诉我,你与她一道逛街市,还将她抱回房中……”那人冷瞪着她。
“这……不过是谣传罢了,那日陛下心情好,这才要在下陪同前往街市的。”
“最好是这样,”那人冷然道:“她是我的人,你最好别打什么主意。”
“……是。”
“莫怪我没有警告你,若是让我知道你得寸进尺……”那人在桌角上轻轻一拍,转身离去。
谢游看着桌角,却见桌角边缘,已多了五道深深的指印。
第一百零六章 防民之口
饕餮小筑之上,谢游独占一隅,自斟自饮。在这样的地方,他不必担心会有人认出他来,也不用承受朝臣的谄媚或是鄙夷,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酒客。
“哎,你听说了么?”
“你是说……那个?”
“不错,听说今日早朝,女皇陛下正式下旨,立魏王殿下为皇储,如今已经昭告天下,人尽皆知了。”
“这事儿,魏王殿下怕是已想了三年罢,不,或许更久。”
“可不是么,前一阵子朝臣集体上奏,请魏王殿下为太子,你说奇不奇怪,这陛下正在风华之年,虽说皇夫已然薨逝,可如今三年已过,再立皇夫,生下皇储并非难事。这朝中大臣不请陛下立皇夫,怎地反倒异口同声地奏请立魏王为储了?”
“倒也不是异口同声,听说有几位死硬的大臣一向是反对魏王的,觉得他的地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没有资格继承大统,便站出来反对。啧啧,结果啊……”
“怎么?那几位可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一向资历极高,难道还能有什么事不成?”
“他们门第再高,能高得过天皇贵胄的魏王殿下?且不说这魏王党遍布朝野,便是陛下自己也对魏王宠信有加。说不定啊,这立储一事,本就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那些人没眼色地出来反对,下场自是可预见的。”
谢游喝了口酒,摇了摇头。
那边的声音继续传来:“要说这朝中可不止魏王一党,国师虽一向不参与朝政,但陛下对他的宠幸比之魏王,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圣女……”
“什么国师圣女的,不过是一个小白脸外加青楼出来的歌姬罢了!”旁桌有人大声插口道。
“哎哎哎,兄台慎言!如今这长安遍布眼线,兄台这些话若是传入了他们耳走,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呸!老子独来独往,他们又能拿老子如何?”那人大声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吃闲饭的小白脸了,那小白脸与那婊-子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得好!”有人轰然应道:“听闻那狗屁国师仗着与皇夫殿下生得相似,便恃帝宠四处作威作福,在下早已看他不惯了!”
“是啊,比起那小白脸,那劳什子的魏王一不仗势二不扰民,可是好得太多了。”
有人叹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盼的不过是个好皇帝,不会三天两头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奢靡成性。至于这皇帝是什么出身,来路正不正,和咱们屁干系都没有,他们爱咋闹腾咋闹腾去。”
“兄台说得是,魏王比那国师,可不知好上多少倍了。”
“非但是国师,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青楼出来的,非要装什么圣洁,我呸!”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咱们随意说说不打紧,可别闹大了给掌柜的惹来麻烦。”
“小兄弟可淡定得紧啊,在下佩服。”谢游正充耳不闻地喝酒吃菜,耳中忽地钻进这么一句话,声音轻细,却偏生字字清晰,让他无法忽视。他抬头四下一看,却没有发现异样。他摇了摇头,只当自己酒气上来产生了幻觉,埋头继续喝酒,那声音也便没有再出现。
“哎,你们说啊,这魏王殿下几时会登基?”
“说什么呢!女皇陛下春秋正盛,几时轮到魏王殿下登基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听说陛下正在城北营造‘兴龙台’,就是给魏王殿下登基用的。”那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都说陛下这是打算让位给魏王,自己做太上皇逍遥去了。”
“这是为何?陛下才登基不到七年,怎地就做够了?”
“听说……是与薨了的皇夫殿下有关。”有人叹了口气:“陛下对殿下一往情深,殿下早薨,陛下心如死灰,怕是无心朝政了。”
“可我听说这些年陛下雷厉风行,改革了不少弊端,所作所为,可比从前更像一个明君了。”
“天家的事情,咱们也闹不明白,图个热闹就是了。新君登基,咱们说不准还能沾些好处呢,别想那么多了,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众人交换着意会的眼色,各自埋头喝酒。
“好酒呐!”谢游忽听得一人大声道:“掌柜的,你这竹叶青怕不是四十二年的罢?”
“客官好眼力,”邻座有人赔笑道:“正是当年孝安皇帝登基之时埋下的,到如今,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二年。”
“哦?有这样的好酒,前些年怎地不拿出来待客呐?”那人不满地嚷嚷道。
“这酒可是非比寻常,若不是客官这样的贵客,寻常人,可是喝不到的。”掌柜的谄笑道。
谢游别过头,却见不远处的邻座上,一名青衣男子侧对着他而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觉俊秀非常,却看不出年岁几何。
“哦?你这掌柜倒是好眼力,怎地就看出我身份非凡了?”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掌柜的苦笑道:“好教客官知道,小人可没有什么好眼力,这些酒,是尊夫人特意交待过,要拿来给客官品尝的。”
男子扁了扁嘴,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我还当你这掌柜是个人精儿,当真有什么识人之术……真是没劲呐!下去吧下去吧。”
掌柜赔笑着应了一声,下楼去了。谢游打量着男子,正觉得有些眼熟,忽听得他道:“谢兄不过来一坐么?”
谢游怔了怔,见他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方微微一笑,上前作揖道:“兄台认得在下?”
“谢大国师的名号,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男子懒洋洋地道:“我就是想不认识,只怕也难呐。”
他话里有些讽刺的意味,谢游也不在意,只笑道:“兄台知道在下名号,在下却还不知兄台姓谁名甚……”
“我姓司徒,双名景明。”男子灌了口竹叶青,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司徒……景明?”谢游惊疑道:“这岂不是与孝安皇帝重了名?这司徒一姓……兄台莫非是皇族?”
“谁说姓司徒的就非要是皇族了?”司徒景明将眼一瞪:“还有,和那皇帝重名怎么了?谁说不能和她重名了?和我同名同姓,是她的荣幸才是呐!”
谢游嘴角抽了抽,暗忖这孝安皇帝都已死了三十多年,现在有人与他重名,倒也不算是犯了讳。
“兄台所言甚是,是在下迂腐了。”他笑着拱了拱手。
“嗯,孺子可教也。”司徒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问你,方才那些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就不生气么?”
谢游潇洒地耸了耸肩:“他们爱说,便让他们说去。悠悠众口,又怎么堵得住。”
“你倒看得看。”司徒景明不置可否地喝了口酒。
谢游恍然道:“方才便是司徒兄与在下说话?”
司徒景明点了点头:“我见你堂堂国师,有荣华富贵不享,却在这小筑之中躲着喝酒,心中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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