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什么,跟我这样厚颜无耻之徒说再多,也只是浪费他的时间而已。
我却鬼使神差,拉住了他:“你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我这里也算你的院子,你可以多坐一会。这里青梅熟了,我摘回来给你煮酒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开始胡说八道,以前我都是很乖很乖窝在角落里,尽量不让他看见,免得他厌烦生气,可是现在我想开了,厚着脸皮什么都不怕,能拖得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话都好。
“就坐一会儿也好……我也没那么讨人……”我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我真的不想看见他那种眼神。
午膳和晚膳,我都是躺床上吃的,人没精神就不想动。拨过来服侍我的那个侍女不像来宝,几乎对我没好脸色,一天到晚也见不到人,所以我根本不会去麻烦她。许多事情都是小安一手代劳的,他算是我的自己人,什么事什么话让他知道了都没关系。我趴在床上唉声叹气乱哼哼也不怕他嘲笑。
小安喂我吃了几口饭菜,看我着实没胃口,放下了碗筷,从怀里掏了包桃酥给我。
“小安小安你真是太好了~”小安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副面瘫脸,惹得小姑娘们都不敢接近他,其实他是个婆婆心,心软得要命,他明明不喜欢说话,可是当初来离府之后为了我,他听了一个月的墙壁,把离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弄了个通彻,然后板着脸跟我啰嗦。不过自从有一次我问他听壁角是不是很好玩之后,他就不再跟我说任何八卦了,搞得我失去了一项乐子,忍不住后悔了好一阵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小安:“那赵小姐漂亮不?……你不要掏画像,我懒得看,你就大致跟我说说,她什么样子的?”
二八佳人,秀丽温婉,是个好姑娘,娶回来做夫人正好。
我撇嘴,“配不上。”
虽然也算是个佳人,不过就是个小家碧玉,质量稍微好一点的庸脂俗粉而已,怎么配得上人中之龙的离仲?那个要陪着离仲一辈子的人,身份、仪态、品性、姿容、才情、胆识、门第,都得是上上之选,得是那种万里挑一的绝代佳人,才不至于太过于辱没了离仲。
小安说我说得那人就是琇眉公主,我皇妹,她真正就是个绝代佳人,难得脾气又好。
我不吭声了。
五年前琇眉就嫁给了当时的状元郎,还成为了传颂盛广的佳话,至今还被说书人津津乐道,说公主倾慕状元文章清华,说公主自小发愿只嫁状元,那才子夺魁之后,不但一跃龙门,还得了帝姬下嫁,从此夫妻琴瑟和鸣,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气,真正是十八代祖坟冒了青烟,运道好得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而这一切,本该是离仲的。
小安想了想,还是接了一句。“公主驸马很好。”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琇眉那姑娘比我聪明多了,我那一大家子的兄弟姊妹,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我了,又不争气,又胡闹,一定是托错胎了。
对了,还没说我的身份,我乃当今天家第二子,闲王一个,亦是离府的砚芳公子,男宠一只。
我自己想想,都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了,再没出息没用的皇子,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就跑到了一个小县令家给人做男宠,就算我没皮没脸自甘□□,家里头那群龙凤哪里能够容忍?不过还好,世人都以为那个没用的二皇子闲王在陪都守灵兼养病,知道我跑到即安来的,全天下也没有十个人。我父皇是个好脾气的人,心也软,五年前他还是太子,那个时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没头苍蝇一样,居然跑在他的寝宫里跪了一夜,哭得眼睛核桃一样大,然后他就叹了口气,由着我去了。及后祖父驾崩,父皇登基,他干脆下了一道圣旨,把我赶到那冷清清的陪都皇陵去,让我能够偷偷摸摸跟着离仲跑到这里来。
所以当父皇说你回来吧,我当然得乖乖收拾包袱滚回去。
偷了五年快活的日子,想想真是赚了。
“二公子,来消息了。”
小安跟我说的时候,我正在悠哉喝粥,一句话就害得我岔了气,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看小安,小安端着严肃认真的脸看我,我抹掉嘴边的粥和眼角的泪,默默眨了眨眼。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就会觉得拥有的时间太多,所以许多事情都可以耽搁放着,可以慢慢来。突然之间被人棒喝而醒,才知道,所谓无限的可能和希望,早就被自己挥霍干净了,而得到的,却只是虚无。
五年不长不短,正好一个美梦做完,或者噩梦到头。
小安说,父皇的旨意是即刻启程。他清楚我的性格,优柔寡断,越是拖,越是下不了决心。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别落下。”
我一一数过去,觉得这个屋子里哪一样都是好的,都舍不得,转悠一圈,干脆跟小安建议。“这间屋子能带走不?”
小安默默扭过头去。一般当他觉得不必理会我的时候,他就直接懒得理我。
我不依不饶,“又没说一定是要什么时候回去,晚两天也没关系。你看,端午还没过,吃不到那些莲藕,我得有多少天睡不着?”
“江南多莲。”
我摸摸鼻子,可不是,莲子莲藕哪里没有,更何况整个天下最好的东西不管产自哪里,最后一定会出现在京城皇宫里。
“自家种下的,到底不一样……累得半死不活弄那些淤泥来,养得这么肥的莲,亏了亏了。”
我很认真地说,“小安,行事要懂得变通。”
最后,已经不想跟我说话的小安终于默认了,我们上路的日子可以往后拖延几天。我就说嘛,当初他自己挖淤泥挖得满脸黑,被一池塘的莲花折腾得这么狠,不可能不想狠狠大啖一通的。
不过再怎么拖,那走的日子也是定了的,过一日少一日,也就怪不得我像饿狼一样,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盯梢偷窥了。——多看一眼,就多赚一点。
男宠不易做(四)
昏昏睡了一天,做了无数个乱哄哄的梦,惹得一大早我就瞌睡连连,脑子里混沌地厉害,似乎拍一拍,就有米糊流出来。我呆滞对着馒头,“小安我是不是傻了啊?”
小安吃好喝足,顺便汇报:“五公子派来的人已经上路了。”
来干嘛,来接我回去啊。
天底下除了父皇,也就是我那个五弟知道我在哪了。我想起他就有点心虚,连馒头都少吃了一个。 而且今天离仲没去武堂,我没事可做,收拾东西又不在行,反而添乱,只好又一个人背着手出来乱晃。
到花园,远远就隔了曲廊小桥听到那头有丝竹声,立着听了会,是天香园的浅香在弹琴,她琴艺是一绝,离仲一直挺喜欢的。
我想了想,离仲估计在赏花听琴喝酒,跟浅香甜甜蜜蜜呢,现在过去,未免有点太没眼色了?
花园里也有湖,比我院子里的那个大,漂亮,连那荷花的品种都好一等,已经是亭亭玉立潋滟生姿,红衣初绽粉颜微露了。那花海中间,是一个漂亮的亭子,挂着白纱系着小小的金铃铛,风起的时候尤其显得风雅。此刻浅香就是在那微风飞纱里弹琴,离仲怀里还抱着个梦玉,嘴对嘴在喂酒。
我道:“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梦玉轻轻推了推离仲,朝我呶呶嘴,浅香的一支曲子正弹到了尾声,曲终一划,铮然有声,她也站起身冲我盈盈一笑:“砚芳公子。”
我不搭理她,转而看离仲,朝他咧嘴。“喝什么酒,这么香?”
好吧我承认,我是被那酒香实在勾得受不了,肚子里馋虫咕噜咕噜一直在闹腾,才厚着脸皮蹭过来的。
离仲没睁眼,也没说话,我琢磨着他的神色,踱过去捡了离他手臂一尺的地方,也坐下来了。一旁烹酒煮茶的童仆见主人没开口,犹豫了一分,还是给我也面前摆上了茶杯酒盏。
于是琴音再起,梦玉也开始合着唱一支曲子,那词我听不大明白,不过想必是好的,她浅唱轻吟,音色婉转清脆如珠如玉,果然是一把好嗓子。离仲的这两个小妾,都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尤其知情识趣,体贴温柔,不愧是解语花。
五月晴好,浮生闲暇,左拥右抱,暖玉温香,世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般的神仙快活?不过我不是很喜欢,离仲想必也是,听了两支曲子,便就懒得再听了。
浅香给他沏了酒,将那水晶葡萄剥了皮,轻轻巧巧送到他嘴里。这时节,怕是连宫里一般的主子都难得吃到这葡萄,所以说,有钱就是好。梦玉在一旁不知低声说什么,掩嘴小声娇笑起来。我本来是没准备掺和进去的,哪知道梦玉却突然跟我说起了话。
“砚芳公子怎么不喝酒?这可是五年的陈酿,名叫一树烟雨,乃是不可多得的名品,这天底下通共也没有几坛子。”梦玉笑起来,“所以说,砚芳公子真真是好福气。”
那芬香扑鼻的佳酿就摆着我眼前,这真是走了大运,遇到这么好的东西。我尴尬笑笑,表示自己不会喝酒。
一树烟雨是好东西,但是这酒闻着清香扑鼻,其实浓郁得狠,后劲也强,这一杯喝下去,我只怕得三天都下不来床。当然不敢喝。
“只怕……是不想喝吧。”梦玉才来了半年,却比浅香受宠,她年纪也小些,有时候未免有点娇气。她还想说什么,浅香已经笑起来了,接了一句,“公子沾酒就醉,只怕此刻是心里一万个想喝,就是不敢呢。”
那年中秋夜宴,离仲叫我给他喂酒,我不愿意,最后还是喂了两杯,结果回去躺了一天,第二天遇到浅香的时候,脸色发白双眼浮肿,连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这件事被浅香笑了很久。我继续尴尬,这种丢脸的事情,偏偏还要再提起来,还是在他面前。
浅香跟梦玉说得欢快,两个人笑成一团,离仲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又饮了一杯。
我赶紧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当年我骗他我是应试举子的时候,我们一起可是喝了好几次的酒,捧着花雕坛子在月下豪饮的日子也有。但愿他别想起来了。
最后莫名其妙的,梦玉浅香都退下了,就剩下了我和他,两个在外头候着的小仆。我犹豫了半刻,不怕他嫌我烦,道:“这酒后劲大……”
他带着点微醉,一手持杯,另一只手却探过来,捏着我的脸,“沾酒就倒?”
果然问起来了。
我点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伤身体,我怕死嘛,就戒了。”
他冷笑一声,酒杯凑到我的唇下,“你也有怕的东西……岂不是可笑?”他多年习武,就算失了内力,气力也比我大,何况我在他面前是动不了的,他微微一动,那酒就咕噜全倒进了我嘴里,我不敢往下咽,一个小石子狠狠打在我的后脖子上,于是我呜哇一声,把那酒全喷出来了。
淋得全身湿的离仲脸色黑了,他却没理会我,只是看着我身后,那花树茂密的花园,冷笑了一声。我紧张起来,他可别发现小安躲在那里。
还好他很快就别过了眼,“闲王殿下果然架子大,说不喝,就一定不喝。”
我讪讪地笑,一般他叫我闲王殿下的时候,那就是心情不好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我最不敢接近他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我那种惶恐是耗子见了猫,不过也没有我这样完全没记性,没事就自己往猫面前凑的耗子。
他不再搭理我,那意思,我应该,也必须在他眼前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心情不好,要不就是我滚远点别在他面前晃,要不就是得那啥那啥,然后下不了床。所以从来都没有他失控对我打骂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离仲真正是个人物,能这么好控制好自己的怒火。
我准备滚,离仲却道了一句:“药。”
啊?我慌慌张张站稳了身子,反应过来,手都有点抖,这件事我都忘了,算算日子,也该是时候,于是有点不利索地从怀里掏那小瓷瓶,胡乱倒了一粒红色的小药丸,不敢碰他,只是急忙放在了檀木花几上。
他捏起那药丸,眸中神色幽暗,冷冷清清道了句:“谢殿下赐药。”
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在响,更加觉得有些站不稳,只好挤出抹笑,低着头匆匆忙忙走了。
强撑着转进那小径,我才松了口气,靠着树瘫软了身子,小安扶着我,冷着脸没说什么。我只好笑,“怎么你不提醒,好险就过了日子了。”
七天一粒解药,片刻都不能耽误。我的日子过得有点混沌,差一点就忘了,幸好幸好。
“提醒过。”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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