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九》分卷阅读8

    柳寻之洗干净双手回来躺在榻上,因手心冰冷并不去抱元九,元九便主动凑过来含住他的手指,柳寻之苦笑抽回手道,“九儿,你很虚弱,恐怕是吃不消。我不知道你在家受了什麽苦,只是你回来就好。”他拢了拢元九的发丝,重复道,“来日方长,难道九儿还怕大哥满足不了你?”他轻轻拍著元九的後背,安抚道,“现在,睡吧。”

    这一觉睡了很久,元九没有再听到兄弟姐妹的尖叫,他们都去了,或许在奈何桥上──如果妖也去奈何桥的话,他们一定在奈何桥上等著他。等著他赎罪。

    元九又做了被烈火灼烧的梦境,他一直在火与黑暗中穿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他感觉浑身发烫好像著火,然後这种感觉退去,原来不过是柳寻之温暖的怀抱。这怀抱像火一样,而他就像飞蛾。

    柳寻之睡著的眉眼显得疲倦而安详。元九安静片刻,便开始一点一点用手指隔空描摹一遍,然後他直直坐著,结束这最後的温存,等待命定的劫数。

    官兵的敲门声打破了他最後温暖的周身空气,似乎起风了,风从门缝呜呜灌进来。柳寻之皱皱眉头,他被吵醒了,下榻点燃案上的烛火,温柔问他,“冷吗?”元九摇摇头,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在发抖,或许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坚强。於是他立刻点点头。他看见柳寻之黝黑的瞳仁里自己小小的影子。无比虚弱,无比渺小。

    “兵爷敲门呢。”他说。

    柳寻之摸摸他的头。

    “别怕。柳大哥这就打发他们去。”

    柳寻之开了门,冷风吹进来,冰冷冰冷的。元九从没有感觉过这麽冷的风,但是他努力控制了自己的颤抖。他回忆起一些温暖的事──那次一起和柳寻之在街上,他蜷伏在柳寻之的背上。他舍不得舔化的两人形状的小小糖人,或许那时候他就知道快乐太短暂。

    过去的记忆越甜蜜,越是今天离别的砒霜。

    也好,柳寻之本来有自己更宽广的世界,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而他不过苟延残喘。

    外面热闹的很,原来那兵爷早收了牡丹,柳寻之意外的发现只剩一株──然而他很快忽略这个,那些兵爷不断向他点头哈腰。哦,他记得为首这个人,在他被贬後落井下石,顺风扶摇直上,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下倒做起这种活计来了。柳寻之实在不耻与这种小人为伍,然而转念一想,官场中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不由更是心烦。

    其实他并不留恋当初的官场富贵,他只想和他的九儿过富足的小日子。想到九儿,他心情好了许,很快冷声打发了来人便匆匆回到榻边,惊见元九不知何时已经打理好一切,做出门模样。

    “……九儿……”他张了张嘴,在元九黑漆漆如水一般流动的目光里,竟然发不出声来。

    元九勉强笑道,“柳大哥,别担心,昨天我回家发现自己差点错过件大事,父母很不愿意,我求了许久才让我来和你告别。”

    柳寻之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元九家庭的态度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更何况那次他差点死在宴会上。他一急竟有点口吃,“九、九儿你……”

    元九温柔的笑,眉眼弯弯,用手指按在他唇上,语调愉快,“只是暂时啦。柳大哥也知道,有时候大家族就是烦,非要去一起祭拜上一辈的上一辈的上一辈的上一辈的祖宗──”他似乎被自己逗乐了,用更轻快的语气说道,“凡正就是祭拜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人啦,真是烦死了。”

    他亲了亲柳寻之,这回认认真真踏上了鞋,“因为要去北方的山里,又高又远,来回大概要两三个月。”柳寻之想开口陪他去,又觉得这样的场合也不是他能参与的──只是这越来越强烈的不安的源头又是什麽?他仔细的凝视著元九,元九带笑的眼睛干净没有一丝阴影,“安啦,柳大哥,九儿又不是不回来──到时候柳大哥当了大官,很快就有好多人来巴结,说不准就有了娇妻美妾,忘了九儿呢。”

    柳寻之不知道怎麽表达心里强烈的不安,这话虽是玩笑,却伤害他,让他愤怒。可是在这个关口他又不愿意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倾泻给元九,元九正承担著家里的压力,他怎麽好再来伤害他?最终他只是认真的凝视元九,仿佛时光静止,天地之间惟此一人。

    “不会有别人。”他宣誓一般道,“我永远都会只有你一个。”

    他说得那麽认真,那麽深情。即使如此,他竟也害怕这份心意无法传达,舍不得移开眼睛。

    元九愣了一下,一瞬间泄漏出一丝哀伤,但是他很快就开心的笑起来,伸出手指来,“嗯,打勾勾。”

    柳寻之也愣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嘲笑这是小孩子的把戏,谨慎之至的与他拉勾,将大麽指对在一起,表情认真。元九垂目看两人勾在一起的手,长长的眼睫在烛光下留下一片阴影。他心里却在不停暗念道,若上苍怜我心意,便让柳寻之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元九推门出去时,柳寻之忽然大喊一声,“九儿!”元九没回头,只是向後欢快的挥挥手──他已经不能回头,冷风还没吹著他,他的脸上已经滚下两行热烫的泪水。

    章十六 陨落

    章十六 陨落

    元九一路前行,他先回了自己的本家──他克制著不去注意被连根铲除的牡丹田,那里只剩下一些枯枝残叶。他来这里没抱任何希望,不过是回忆一下,作为妖他还很年轻,没有机会去过很多地方。能让回忆的地方实在不多。

    他推开主屋的门,他的父亲竟在等他。元九张了张嘴,一下子就哽咽了,泪水夺框而出。

    “元生不见了,”元父皱眉简短说道,“时间紧急,现在也只能祈祷他还好。跟我走。”

    元九走在父亲的阴影里,跟著他一直向一座远山行进。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美丽,元父的阴影被拉得又细又长,他看著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记忆中从没有见过父亲这样沧桑疲倦的老态。

    很快,他们到达一个树洞外,元父拨开掩盖的杂草和枝叶,露出一个仅一人大的洞口。元九跟著父亲钻了进去,洞壁并不潮湿,但是洞穴里阴冷而深幽。没有烛火照明,在一片黑暗里,元九跟著父亲向里爬,他们爬了一会儿道路才逐渐变得宽阔,这时候两人慢慢能直起身。等到了终点,元母迎上来,温柔的注视他,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用帕子细细帮他擦去脸上的污泥。

    元九向四处看去,果然,元姓家族之人都在这里。他们曾经一起共历患难和辉煌,在他小时他的父亲常给他讲这些故事──他们彼此友爱,互相帮助,在最蛮荒的时代抵抗别的家族,守护自己的领地。然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对他怀有善意的目光──他们有很多人因为他的决定,刚刚失去了远嫁别族的兄弟姐妹。

    元九不发一言,抿著唇在角落里蜷缩起来,他没有选择和兄弟姐妹呆在一起。他们也不愿包容他,没有对他表现出一点善意。

    但是元九想,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柳寻之有他自己的人生,他不应为他牺牲,也不应为他的家族牺牲。

    洞穴里很冷,却似乎没有一丝风,这是一个好的封闭空间,可以在毫无时间概念下安静的等死。元九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慢,似乎和这周身无可抗力的悲哀命运融在一起。有一瞬间他不甘心如此,然而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些思考。他开始尝试什麽都不去想,开始尝试忘记柳寻之──他或许在逃避,然而面对只让他更痛苦,为什麽不选择让自己好受一点的方式呢?

    元母擦了擦眼泪,道,“唉,真希望生儿没事,逃过这一劫。但是幻生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有什麽是有希望的。”

    元父像少年时一样吻了吻她,拢了拢她的发丝,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他盯著头顶上吞噬人的黑暗,慢慢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度过多久,没有月亮的日子连时间没法计算,只知道这麽漫长,漫长的通向死亡,漫长到能够对时间产生错觉。

    “哎,估计幻生也是胡说,要我看,大夥出去吧,这劫数什麽的,早过了!”一个老头子站起来,他脸很瘦削,左半边脸上还有争斗中留下的一道疤──在为家族守卫领地时,他总是身前士卒,这道伤疤被他当作荣耀,不肯治好──他有著长长的鹰勾鼻,头发浓黑,嘴唇极薄,抿起来便给人很不好相处的感觉。这时他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之至,打破平静的空气,“那幻生要真会算,怎麽会把自己的命都丢了,还让桃树精为他赔命?”似乎想起那个传言,他意味深长道,“那桃树精也真傻,只不知我们之中是不是也有妖精跟他一样傻──”

    元九猛的抬起头来。

    这些天他大部分处於梦中,他又做了被火烧的梦。他梦见身体被烧化後魂魄像静风一般穿过黑暗,猛然见到光明便奋不顾身扎进去──然而光明散尽,他只看到柳寻之白发苍苍,已然妻妾满堂,子孙绕膝。他没有办法给这个梦定性,美梦还是噩梦,或许他只是欺骗自己,不愿给这个梦定性。

    除了不可控制的梦境,他几乎没有再去想念柳寻之。而现在他感受到愤怒。为幻生,也为自己。这些话揭开了伤疤。

    这是他来到洞穴後第一次有人公开挑衅他,他猛得像鱼儿一样跳起来,速度快的甚至感觉到眩晕。

    他不是第一个相信大劫已过的乐观者,他倒是第一个挑衅者。

    元九忘记了法术,身体像离弦的箭一向冲过去,他要狠狠凑他──只是在那麽久的黑暗和绝望的压抑下,已再没有几个人能抑制住内心的烦躁──伴随著他们的对峙,骚乱开始了,更多的族人用仅余的力量弹跳起来,他们要为这种极度的愤怒和绝望找到发泄的出口。

    忽然,洞穴亮了起来,冰冷的石壁被照亮。然後,躁动停止了,一切变得死一般的安静。这时候,元九的拳头仍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对手。他大睁著眼睛,浑身没了力气,周围的空气像是最硬最冷的冰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把他狠狠按在地上。

    黑暗的洞穴终於有了温暖的火光,哪怕它一点也不受欢迎。

    那个老人──刚才还在生机勃勃的构想未来,指责元九──他的身上忽然烧起了橘色的火焰。一下子就燃成一团,没有悼念的机会,因为他的身体只一瞬间就被烧尽了,剩下一摊孤零零的灰烬。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哀叫。除了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一切犹如死寂。

    他们麻木的站在人群里,眼神空茫的看著周围的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烧成一团火球,化成冰冷的灰烬。连让他们哭泣和叫喊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自己很快也燃烧起来,整个洞穴骤然亮如白昼,火焰燃起又熄灭,此起彼伏像春风吹过橘色的松涛。

    元九跪在地上,沈重的空气压著他,他不得不慢慢转过头,寻找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兄弟所在处空无一人,他的父母正相拥著变成一团火焰。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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