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沈鱼啊,待会儿你替我送送贵客吧。”苏忏大爷似的揣着手,也懒得再跟谢长临多费唇舌,直接将人晾在了大殿里。
沈鱼便又笑着应一声,“好……只是委屈魔主了。”
他们几个人从宫里回来的时候,虽然说不上狼狈,但也确实不如刚出门的时候好看。苏忏一件黑白相间的锦袍上又是水,又是泥,还有朱砂跟溅上的血点,谢长临倒是前呼后拥,由礼部遣人亲自送回清源观的。
随即整个清源观从山顶到山脚再到方圆几十里的村落,全都知道了谢长临高不可攀的身份,当时可把沈鱼吓得够呛——还好没有动起手来,这要是打坏了,削平整个山头都赔不起。
山中四时不比一马平川的皇城,夜来的更早,七月烈阳过后,风便从林海中穿过,直接吹进苏忏在后山的家中。
他已经在床上躺了老一会儿了,闭上眼睛却更精神,翻来覆去尽是谢长临那张不要钱的脸。
“唉。”苏忏叹口气,万般无奈的爬了起来。
他这间房原本就雅致,在苏忏住进来之前属于上一任的观主,人家尘世了无牵挂,直接就得到成仙了,苏忏要是没住进来,这地方还要更加清丽脱俗,以玉衡的性子,特想从头修葺一番,当成招牌开放给百姓们参拜,定是香火鼎盛。
苏忏干脆批了件薄裳从卧室走向书房,取两张碎剪的小式神出来,先去一通忙活,他走这几步的功夫,连热水都烧上了。
碎剪的小式神不比玉衡和瑶光这种有意识会气人的,更小一点也更容易成品,一个个迈着小短腿勤快的上下忙活,转眼间架子上的蜡烛都点了一片,昏黄的柔光中跟精灵似的冲苏忏歪着脑袋。
“砰砰砰”苏忏的房间四面通风,虽有顶盖和墙,但窗户开的又多又大又没遮挡,用轻薄的帷帐拉着,倘若有什么人在外面,敲不敲门都无所谓,风一吹,谁都能看见谁。
所以能客客气气在外头等着的缺心眼儿,不是有事求他的熟人,就是认识不多久的朋友。
“苏先生,我跟主上先回去了,两个娃娃给你放院子里。”洛明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手里拉着玉衡,谢长临的头上趴着瑶光,两孩子都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苏忏没接茬,忽然觉得这些随手剪出来的小式神可比心血造就的可爱多了。
山上有人彻夜难眠,宫里面也上了一宿的灯。
祭台周围的一片狼藉已经让鉴天署的人收拾妥当了,事发的时候他们都在外围,阴兵一出,他们修为不够根本寸步难行,再说统领鉴天署的国师不在,群龙无首,最多也只是阻止个事态恶化。
苏恒板着一张脸站在书房中,除了徐子清年迈体弱不堪折腾赐了个坐,其它大臣成排成列跪的整齐。他们坏面子的官服已经回家换过了,晚饭都没吃上一口,又火急火燎的赶回宫中,丝毫不敢懈怠,就等着陛下的这顿训斥。
出了这么大的事,国师卓月门仍然没有露面,去请的太监已经走了三拨,再派过去,苏恒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俯首御前的大臣们私下里互看一眼,实在搞不懂现在的情况,又怕祸从天降,忍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和溢到嘴边的哈欠继续揣摩君心。
第12章 第十二章
卓月门躺在自家木制的回廊上抬头望星,手边放着半片西瓜,被勺子挖了个中空。
外面沸反盈天,他这儿倒是非常的安逸,七月流萤在院子里晃了晃,最终选了卓月门的指尖,在这块软肉上停了下来。
大楚皇朝的国师是个非常漂亮的人物,眉间凤纹,骨子里淌着风流,一双非常标准的丹凤眼,但总是睡不醒的模样,微微的眯起来,看着手上暂停的这只萤火虫。
“国师,我的爷爷哎……”老太监在外头将门敲得震天响,说话抑扬顿挫的,就差眼泪鼻涕的将悲苦唱出来了,“宫里头出大事儿了,您今个儿怎么能不露面呢,皇上正大发雷霆,您若再不去救场事情就麻烦了。”
他是最后一波到的,每一波都有三个人,前前后后九个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只是这门虽然没锁,但谁也进不去。
老太监一急,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加大了音量道,“陛下都受伤了!”
“啪!”门随一阵风直接往老太监的脸上打,差点砸坏他这张粉嫩的面皮。李如海虽说是真的年纪不小了,但极为注重保养,加上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什么滋补药品,水粉胭脂,从没缺过。他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美男子,老了风采不减,仪姿更甚,只是越发胆大包天了。
卓月门敛着衣服,忽然出现在老太监的面前,他倒是习惯了,可怜背后跟着的小太监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相互间好像还踩到了脚,跌跌撞撞抱成一团儿。
“国师啊,您终于肯出来了,快进宫看看吧,老奴这边也好交差啊……”李如海踱着小步子跟在卓月门身后,又道,“前头备了马,您先用着,我们慢慢跟上。”
话音刚落,卓月门一道符纸烧成灰烬,人就凭空消失了。
“……”怎的这些后生们一个比一个性子急。
“李总管,这……我们要跟上吗?”小太监方站稳,就见这位国师大展神通,目不转睛的呛了一鼻子灰,还不忘问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这把老骨头追的上?”李如海要不是脾气软和,能把这小子回炉重造了。
这一道符直接将人从城郊烧进了内宫里头,鉴天署留意四方妖魔的水银仪陡然往左一倾,还没来得及阖眼的部署们又赶趟似的齐齐出动,要不是内卫挡下来说“是国师来了”,以他们这忽松忽紧崩溃边缘的神经,恐怕今夜又要担个“犯上作乱”的罪名。
卓月门出现的时候,除了苏恒,其他人皆吓了一跳。这位大楚的国师好像专门以吓人为乐,也不拘什么礼节,松松垮垮的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亮眼的雪白,襟前边袖烫着金丝红线,因天热,也没穿戴整齐,露出半边的肩膀来。
徐子清倒吸一口凉气,守旧的老人家根本没眼去看。
“这才来,宫里头那么大的事……别说你不知道,祭天大典一向由国师主持,你要是真猜不出今日大祸临头,怎么着也该四个时辰前就到了!”苏恒忍下了天大的火气,才没照脸怼。
卓月门打量了苏恒一眼,看她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完好,心里就知道是李如海的激将法,但这老太监胆子够大,为了请自己,编排当今圣上的事都做得出。
“陛下莫急,”卓月门云淡风轻,“王爷在侧,祖灵庇佑,陛下又是天之骄子,有我没我关系不大。”
“照国师这么说,能活下来是我的命好,死了就是我倒霉?”苏恒冷哼一声,“你知不知道江山社稷指望我一人,这种讲运气的事谁都能碰,唯我不能?”
“不不不……陛下对自己恐怕有所误解,”卓月门这舌头至今还在,简直是不解之谜,“您跟天煞孤星的王爷同胞所生,这都没出事,可想而知。更何况江山社稷从不指望谁,就算人都死光了,您再看看这山川河流可有更改?”
“放肆!”苏恒怕是经常与卓月门唇枪舌剑,这种特别伤自尊的话丢给养尊处优的帝王,她都没生气,倒是徐子清一个暴起,好像方才的年迈都是装出来的,抄起手边的玉笏就要揍人,“你身为我朝命官,先是置陛下于危境,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你你……”
卓月门的个性,散漫无度且不知死活,要这么说还得是民间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美化后的结果,真要放熟人论起来,这根本是个祸害,五脏六腑只剩下个胆子,不挑事不能活。
“太傅也别生气,我观你印堂发黑,年前怕是有场大劫,可别气坏了身子到时候挺不过去。”卓月门说完,也不管众目睽睽,他瞥了眼苏恒,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便直接拱了拱手退出战战兢兢的御书房,临了还不忘问一句,“苏忏的俸禄又被扣了吧?太傅为国库真是操碎了心——我这就去清源观瞧瞧,可别把国之栋梁饿死了。”
徐子清腿脚不甚灵便,闻此言踱了踱步子,也顾不上什么“礼不可废”了,倘若不是卓月门来得快去得也快,能当场发生类似于大臣群殴之类的事件。
三道圣旨下,人是露面了,结果又惹出一堆的烂摊子,苏恒的头疼了一倍不只。
真说起来,大楚王朝的国师与苏忏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大概有些同行相斥的原因,偶尔地方上有大事发生,各州府衙门都无法解决的时候,朝廷会直接下令把控,涉及到“妖魔鬼怪”“封建迷信”的时候,苏忏和卓月门首当其冲——可偏偏这两人都对麻烦敬而远之,互相推辞到不择手段的地步,至今没结仇,都是双方的宽宏大量。
卓月门裹着他的袍子上山时,刚好遇到即将离开的谢长临和洛明。清源观上的小弟子个个道法自然,这一夜天将明了,雾蒙蒙的日光被云层遮盖的仿佛高天孤月,这对清源观上不思进取的人而言,根本就是半夜,所以四面静悄悄的,除了笨鸟压折枯枝的声音,全在会周公。
卓月门意思性的冲谢长临点了点头,他与洛明交情更好些,偶尔公事私用,约在一家偏远小店里喝喝酒,偷上浮生半日……所以这头还是看在旧友的面上才点的,他本与谢长临也不对盘。
想必本事大的人都有一个坏毛病,觉得全天下都负了他的债。
“咳咳……”洛明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这两人的互瞪,配合着清源山上静谧的气氛小声道,“国师,此时上山可是有什么……”
卓月门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摆了摆手,“没正事儿,躲祸而已……我刚从宫里出来。”
洛明见识过了徐子清的迂腐和强硬,知道卓月门这一趟虽不至于吃亏,但恐怕也被膈应了一番,这才想找个同病相怜的人好好逞个口舌之快——千挑万选,苏忏最为适宜。
“他在休息。”谢长临深邃的目光落在卓月门的身上。
山顶清源观向下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且整座山峰布满道符,稍有妄动便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噬,谢长临将这路口一挡,卓月门就只能暂停脚步,跟他大眼对小眼。
谢长临又接着补上一句,“你知道我在找他,你也早知道他的身份,是也不是?”
这一问突如其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饶是洛明平素口若悬河,无话不能接,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用肩撞了撞谢长临,小声道,“你瞒我的事会不会太多了点?”
先是苏忏,后是卓月门……相较于前者,卓月门这个人谢长临根本连提都没提过,又是哪里凭空来的瓜葛?
“是啊,”卓月门笑,“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谢长临抬起一脚,想把他踹下山去,“看来是我疏忽了,竟从来不知你肯屈居人下,做个闲受气的国师。”
“那也要看受谁的气……”卓月门轻巧的闪开,脚尖踩在芒草的叶缘上,御一缕风,竟活像沾了清源山的仙气,将原先玩世不恭的妖冶都收敛了,“于我有恩的人,谈不上屈居。”
林木簌簌,群鸟悚然,在两相对峙之下,黎明好像终止了,许久后,谢长临方才一声冷笑,“我终于明白,为何说苏恒即位能保人间百世太平,原来有凤西来。”
卓月门也毫不客气,“所以说苏忏命犯天煞,惹谁不好,惹到你。”
相互膈应完,也顾念这是清源观落户之所,天子脚下,又各退了一步,没天翻地覆的打起来,唯一一个还记得顾念大局的洛明长舒大气。
“魔主,想必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卓月门刚把话说了一半,谢长临便心照不宣的接着道,“你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下次该说一声——久仰。”
说罢,这才振袖而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苏忏几十年没翻来覆去的失眠了,好不容易挨到凌晨时分才有了睡意,又被卓月门这个不速之客打断的彻彻底底。
清源观里连扫地的大爷都没起来,厨房也熄着火,冷冷清清一片慵懒,只有卓月门衣冠楚楚的来登门,倘若不是玉衡和瑶光正在院子里你追我逐,恐怕他就算爬上了苏忏的床也没人知道。
“你来干什么?”争锋相对久了,连带着玉衡也看他不顺眼,他人刚走过小院的圆拱门,玉衡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你你……你别过来啊,主人马上……”
卓月门细想了一番自己的样貌,觉得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属于越看越欢喜的类型,怎么就惹到清源观的人了,小到式神,大到观主,清一色的不怎么待见自己。
“我与王爷同朝为官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卓月门随手团一把院中绿叶,塞进了玉衡结结巴巴的嘴里,“你这小人儿怎么每次见我都跟见鬼似得?”
“唉……你要是少点欺负他,玉衡哪至于这么怕你……他又不缺心眼儿。”苏忏在床上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再躺一会儿的心愿。他这间破旧道观平素一个达官贵人都见不到,从昨至今却不知怎么回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连着来一串。
“说吧……你我交情一般,宫里刚刚出了事你就来敲我的门,以你卓大国师的气量,还不至于徐老头说两句就能气到你——终归是有事要推脱给我,不用拐弯抹角。”
苏忏倚着门,身上还穿着里衣,就算正值七月中,山上却到底风凉,他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人还没完全清醒,眼皮子微微耷拉着。
“人人都说苏忏温文尔雅,却不知这君子说话也分对象,”卓月门扫了扫院子里的石台,人往上一坐,撑着头笑眯眯的瞧着苏忏……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眼直接眯成了狐狸眼,叫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今年的祭天大典被人搅了浑水,下半年就不知是风调雨顺还是天灾**……我有意乘此机会四处走走,只是这鉴天署的大小官吏都是草包,又不能没了顶梁柱,不知王爷你……”
这句话真是厚颜无耻且很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