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壮硕的狼显然没闹清楚眼前的情况,只是在谢长临的威压中,下意识的发出一声狗叫,“唔”地躲到了苏忏的身后。
显然这种有魂魄的傀儡还懂得一点趋利避害。
苏忏笑眯眯的俯身蹲下来,在外头还能逞威风的头狼弓着背缩着头,野兽的直觉告诉它这时候还是不要妄动,这屋子里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
“让我看看。”苏忏说着,将狼头握在手中。这匹狼双眼赤红,入手冰冷,确实是死物,但与呆板无智的死物又不同,它有自己的判断,在苏忏的手里头十分乖巧,一点看不出要攻击人的势头。
但苏忏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如此一张温顺皮毛下其实包藏祸心,只要他放松警惕,让头狼瞧出破绽来,不仅自己遭殃,外头伺机而动的野兽们也会趁机蜂拥而入。
苏忏这么想着,一只手揉了揉狼下巴上的软毛,另一支手擎朱砂笔点在它头顶绘出个“尸”字纹,那有一人大小的头狼呜咽一声,双眼一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自中元节后,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谢长临撩开衣裳下摆,也丝毫不计形象的蹲在苏忏对面,帮他托着这具死尸,他继续道,“但凡遇上阿忏你的妖魔鬼怪都是不能直接渡化的,不是生魂就是怨念太重……这次还强行将魂魄封于皮囊之中。”
谢长临说话的时候并未抬眼看向苏忏,但目光却随着那双修道人的手而动,不管苏忏是想将头狼的躯体侧过来还是倒过去,他都像预先知道般,先调整好了姿势。
一旁的施盼夏同玉衡全然插不上手……连话都插不上。
“我想,倘若背后真有阴谋者,定然十分了解阿忏,知道你的弱点,专而攻之。”谢长临说完,这才偷偷瞥了苏忏一眼,面前的人专注的盯着头狼七窍,似乎在研究这黄酒和的泥能不能直接抠出来。
普天之下知道苏忏妇人之仁的恐怕还真不少,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要能留一线生机,通常苏忏都不会赶尽杀绝,但天下间知道他不善活字门的人却不多,就连苏恒这样亲近但不善道术的,都不清楚。
苏忏一旦心虚,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谢长临颇为嫉妒的盯着他,又道,“阿忏,天下间除了我,还有谁这么了解你?”
“……”一旁站着的施盼夏好像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
苏忏板着脸,欲盖弥彰的取出一张符,也不去解谢长临的疑惑,他将符蘸朱砂往头狼眉心一钉,符上起火,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即,七窍中的泥土便化成一滩水连带着早已不安分的灵魂,一起淌了出来。
“魔主,我们算起来才认识了半年不到,你当真了解我?”苏忏见此法行得通,便又取出数十张的符纸一一蘸上朱砂,此符穿过门窗融入黑雾当中,随即鬼哭狼嚎同时消弭,但窗外黑雾仍未散,像在等待着什么更加危险的东西。
“半年?”谢长临垂着眼睛,祠堂中没有蜡烛,仅靠火折子那点光根本看不清什么,所以谢长临早就充当起了光源的作用,整个人如同浸润在微薄月色当中,皎洁的光芒减了一分锐利,倒多出种不可言说的深情。
他提出反问后,又道,“阿忏,我认识你几千年了,你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很有点渗人。
“是吗?”苏忏鬼使神差的相信了他,此人只要不高高在上的时候,还是有几分顺眼的,说话也算合情合理,没有动不动就搬出“可有意愿,与我结发”这种惊人之语。
但随即,苏忏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黑雾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导致他瞬间没了心情再去想什么“前世记忆”。
不只是他,谢长临也同时感受到了这股威胁,他向前迈出一步,将屋子里的人都护在身后,方才的示弱与深情全然不复。苏忏观他,仿佛从骨血里觑出了“强大”二字,立于天地间,摧枯拉朽,无端造次。
“是谁?”谢长临的声音如同闷雷滚滚而去,祠堂外的东西脚步一停,先发出了笑声,“魔主何必如此提防我,我可是带着善意而来。”
这把嗓音苏忏熟悉无比,他从谢长临的身后站出,与之并肩,手里的朱砂笔端闪耀着金红色,一时之间,祠堂中竟有日月争辉之意——纵使在谢长临的光芒下,苏忏亦不显弱势。
“是姬人与,此人我比你熟悉,我来应付。”苏忏道。
谢长临略一点头,将敌意收敛而去,回身将两个娃娃抱了起来,又冲施盼夏高傲的瞥了一眼,意思是叫她放心,有苏忏在,诸事无碍。
施盼夏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这两人的配合默契且相互信任,这种信任毫无缘由,哪怕现在祠堂外风云变色,天有死劫,谢长临也相信苏忏能够应付。
“神荼大人,”苏忏也笑道,“什么风将您吹到无名河南岸来了?”
“小公子在这边,大楚国在这边,我自然也在这边。”姬人与丝毫不知道廉耻,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道,“凤凰尾羽用来做笔,小公子当真奢侈。”
“友人馈赠之物,让神荼大人见笑了,”苏忏又道,“当日我那杆秃毛笔坏在神荼大人的眉心,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难忘……当时小公子这一笔当真戳下,我可会遭到反噬,今日也无法给你们送上这件大礼了。”姬人与说话永远不知道哪句正经哪句玩笑,故而显的阴阳怪气,让人毛骨悚然。
“魔主,”姬人与似乎觉得与苏忏说话总逃不过打太极,讲不到点子上,干脆直接同谢长临道,“我手上有一个人的记忆,自灼木梧桐下得来,不知魔主感不感兴趣?”
“什么?”谢长临闻此言,面色一沉,与苏忏交换过一个眼神后又道,“灼木梧桐早已伐而烧之,你是如何得来?”
“魔主天性冷漠,于此树下得道化形,却对此树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知道我手中之物如何得来?”姬人与话音里的笑意更甚,“若魔主不信,可带着小公子于明日子时至北面神坛处一会,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姬人与的性子极端恶劣也不在这一朝一夕,话刚说完,紧迫的氛围随之一散,黑雾虽然仍在蔓延,不见消减趋势,但祠堂之外却又陷入了死寂,显然有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苏忏望着谢长临,不必问他这所谓的“记忆”为何,也当知道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他虽然拒绝承认,但也明明确确的知道,魔主心里空落落没什么在意的东西,除了一人,一事,一句戏言与一段感情。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苏忏他们感觉上像是在祠堂中呆了很久,穿过黑雾回到铁甲军营帐的时候,也不过刚入夜。
这段时间是苏白石留给他们休息的,因此并未有人前来打搅。等帐外的篝火燃起来,火头军们将一口口的大锅架上,方才由那见过一面的红衣壮汉先行通知,说是“晚饭时间到了,给诸位贵客接风洗尘。”
绥州风大,苏忏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身上穿得很暖,他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略微有些出神。
“王爷……”红衣的汉子拘谨的站在苏忏身边,唤了他一声。
边塞征召的粗人,在军营里呆了很多年,说话直来直去,脾气又不好,但难得在知错就改,他还记得白天的时候鲁莽冲撞了这几位贵客,面带赫色又道,“属下之前冒犯了。”
“不打紧,”苏忏听见人声,这才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也是我们没有事前通知。”
这红衣的汉子也是个兜不住话的,莫名让人联想到锦绣宫枯井下一个人絮絮叨叨几十年的惭愧大师。
苏忏听他说着军营里的规矩,这大锅饭的吃法,以及绥州最美的几处风景,又听他说没仗打的时候,也回家几趟。原来这汉子名叫李崇,绥州本地人,家住的不远,离此也就几十里路,家中高堂健在本人尚未婚配,上有一姊,下有一妹。
短短时间,苏忏怕是比里正还了解他家里的情况。
虽是经过了祠堂中的事,但苏忏在乎了一会儿也就想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就耿耿于怀不符合他得过且过的人生信仰。更何况他面前正升着火炖着菜,谢长临透过雀跃的火光看过来,目光一如既往的不动摇,这人那么在乎那份回忆都没有踌躇不安,自己又瞎操心什么?
如果说李崇在苏忏的面前只是有些局促,那他面对谢长临的时候便是敬畏居多了。
因绥州风土原因,生长于此地的男女老少皆高大壮实,就施盼夏那期期艾艾的身子骨里,都能看出点原本该有的雄壮威武,更何况李崇正当二十八,无牵无挂,吃好睡好——杵在苏忏身边如同一座火红的黑铁塔。
大楚军备充足,因而作为国之栋梁的铁甲军也有一套自己的着衣风格,平素有两套盔甲,骑兵为轻甲,步兵为重甲,不上阵时无论步骑皆有一件套于布衣之外的软甲,可挡远距离的轻型□□。
软甲内的贴身衣物各营房也有各营房的规矩,便于区分职能,倘若有人偷偷潜入进来,稍加盘问就能看出破绽。
这李崇乃是一名斥候,粗略懂一点道术,困几个刚能成人形,一两百年的小妖怪都有点吃力的“略懂”,但此人却有一种骨子里的警觉,当天也是他先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而后才布下了法阵——的确有做斥候的潜力。
李崇不敢擅自跟谢长临搭话,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黏在魔主的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因这份敬仰作祟,他连对苏忏的客气都消减了几分,几乎是留着哈喇子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跟魔主一较高下啊……”
倘若比的是脸皮子,怕是李崇这辈子成仙得道登峰造极也比不过谢长临了。
这话苏忏没有说出口,他始终觉得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励,便道,“来我清源观修道吧,万一修岔了,贪嗔之心不死,我就推荐你去妖魔界,给魔主打个下手。”
“……”老实巴交的李崇一时不清楚他这话是真是假,是一时戏言或有感而发,但也没等到他弄清楚,谢长临已经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苏忏身边,低声问他,“说我坏话吗?”
“岂敢,”苏忏笑,“夸魔主天下无双。”
“不信。”谢长临也笑,他的脸上很少有这么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一下子能亲近了,李崇刚想插嘴,却发现这份温柔给予的对象有限,到他身上就是呼啸的暴风雪,李崇本能的缩到一旁,哄两个小式神玩儿去了。
少了李崇这么个碍手碍脚的,谢长临习惯性的走到苏忏身边,替他抖了抖白色长袍上沾染的木屑与灰烬,小声问,“阿忏,你担心吗?”
“有点,但还好……”也就比自己高了半寸,看着谢长临的眉眼,苏忏鬼使神差的拍了拍他的头,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也猜得出姬人与有什么筹码……长临,倘若我只是苏忏,并非你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你该如何是好?”
“……”谢长临的手一顿,黑色的木灰便被一阵凉风吹散了,他良久没有说话,等大锅里泛出了热气,周围人开始互相招呼着拿碗拿筷的时候,谢长临才总算反应过来,轻声道,“不会的阿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你,唯这一点天不欺我。”
苏忏闻言,眼角的泪痣随着笑纹微微一弯,似轮小小新月,他道,“长临,你不疑我,我不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般安慰的话,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听得施盼夏这位已经**的妇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谢长临这才反应过来,颇为欢喜的双手一拢,将苏忏整个人抱住了,还没维持上两个眨眼,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的苏忏便推开了他,笑道,“大锅饭也好吃呢,你也尝尝?”
想必巴渎规矩的外表下早已包藏祸心,所以绥州边境看上去和睦,但苏白石他们仍然忙碌的很,直到锅里的菜都煮软沸腾了,才来了两个主心骨——缺了一个徐辰生。
倒不是说军师大人如何的独善其身,不爱跟粗人打交道,而是只有他心细如发。另两人虽说战场上毫不含糊,但这种时候只会闲扯淡,不仅帮不上忙,偶尔还会将徐辰生烦到忍无可忍,现下这两位武人是被个书生赶出营帐的。
可见十分的丢脸。
这种情况一月中能见三十次,久而久之军士们都习惯了,不见外的跟苏白石与李沐戎打招呼道,“将军,副将军,又被赶出来了啊。”
“是啊,”苏白石随手拎过酒坛子,穿过林林总总的人群,向苏忏他们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道,“军师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急起来谁敢去碍眼哦……王爷,大锅饭吃得惯吗?”
铁甲军中的戒备森严,就算在这样火热的环境中也有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执槊或(木仓)守在外围,等轮班的时间到了,才敢松一口气,放下紧绷的神经,端一碗汤喝。
他们的安静无言的守护,才让此夜相安无事。
“吃的惯。”苏忏正将一碗热腾腾的大锅菜递给谢长临,他的膝头还放着另一碗,讨了点不多的辣子往上面一撒,既香又暖身子。
苏白石看见了,觉得又亲切几分,他也爱吃辣,可不能多吃,一来舌头受不了,二来肚子受不了,这位将军不客气的将酒坛子一放,人席地坐在苏忏对面道,“说来这菜还是王爷清源观里的小道士煮的呢,你们修道人是不是既要面皮子嫩,还要会做饭啊?”
“兄长,怎么说话呢?”李沐戎也乐呵呵的参与进来了,“不仅面皮子嫩会做饭,打架也是好手,还晓得些医术……一个个跟天仙下凡似的,人好心肠好。”
“……”这都是些什么比喻!
“苏大哥,”李沐戎坐到了苏忏的右侧,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只看得苏忏寒毛直竖,这姑娘方才收回目光笑道,“我果然还是挺喜欢苏大哥……”
不等苏忏大惊失色,她又道,“但我爱辰生,我要嫁他为妻……对啊,苏大哥,兄长,我要去跟辰生说,我想嫁他为妻。”
李沐戎豁然开朗,风风火火的站起来,酒坛子也不捡了,直冲徐辰生的军帐。
自从苏忏替他两拉了姻缘,又在这荒芜的边塞相依为命多年,生里来死里去,却直到现在与苏忏重逢,李沐戎才发现苏大哥于自己,只是年少时一分妄想,而对徐辰生才是铭心刻骨,非他不可。
“哎呀呀,小妹真是冲动啊。”三十有四连妻儿都没着落的苏大将军居然提前体会了一把老怀欣慰,这种嫁女儿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多喝了两口烈酒——只不过这“女儿”是军师大人,李沐戎则是那只终于学会拱白菜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