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克里斯托弗。
这个男人的长相比克里斯托弗的要粗犷很多。艾弗利这才发现,他的身材也比克里斯托弗要强壮。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一道结痂的棕褐色伤疤从左上划到右下,几乎毁了那张脸。
阿格尼斯到抽了一口气。那男人嘶了一声,使劲把水晶碴从眼眶上端拔了出来,然后双目怨毒地瞧着艾弗利。他一步步向艾弗利走来。
艾弗利此刻有些慌了。她能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她不会武艺,和他打占不到便宜。她跑的不快,逃怕是也逃不掉的。她脑海中成百上千个荒唐的点子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可还没等到她想到对策,那男人就大吼一声举剑向她挥砍过来。
“艾弗利!”弗洛里安叫了一声。他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胸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艾弗利闭上眼睛。她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到一边儿。辛西娅把她扑开了。辛西娅和她抱在一起趴在地上。水精灵一样的女孩儿此时还是一副沉稳的样子。她说:
“没事儿。”
那男人又要攻来,可弗洛里安抢先一步抓起大提琴的琴弓凑合着和他交手。挡了第一下,弦断掉了。挡下第二击,琴弓发出咔吧一响。第三下,琴弓整个儿断成两截,少年被大力带得跪摔到地上去。
“弗洛里安!”艾弗利拼了命想要冲过去给那个男人一耳光。辛西娅像是知道她会干出愚蠢的事来,死死把她按在地下。艾弗利本来力气不小,可辛西娅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竟在那一瞬间动弹不得。
“一个两个三个都他/妈找死。”刺客愠怒地哼了一声,“好!我成全你们!先收拾你这个小不知好歹的!”
“弗洛里安!”艾弗利又喊道。她挣扎个不停,可辛西娅也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她按住,两个人僵持不下。艾弗利快要急疯了,只能一个劲儿地想,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你理智一点!”辛西娅嘶声道。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儿!”艾弗利猛地一个翻身挣脱辛西娅的束缚,反驳道,“我向来只知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终于可以向弗洛里安冲去。可阿格尼斯先她一步。阿格尼斯·洛斯提眸色暗淡,一步一步向那男人走去,镇定自若地问道:
“你不是想要这把剑么?”
艾弗利趁那男人的注意力被移走了,立刻把弗洛里安拖到安全的地方去。
刺客讥笑道:“现在肯交出来了?”
阿格尼斯·洛斯提昂起头,压抑住自己内心的颤抖和绝望,再说话时的语气竟是毫不动摇的视死如归。
“不。想要它的话,先过我这关。”
“自不量力的蝼蚁啊,这般轻贱自己的生命?”男人哈哈大笑,向她走去,“好啊,我成全你。”
“我没有轻贱自己的生命。”阿格尼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看得艾弗利好想哭。她了然了一切似的触碰自己的心口,摇摇头,仍然用坚冰一般的语气回答道,“这只是一个懦夫,最后的信仰罢了。”
薄如蝉翼的冷色的弗尔特纳,在骑士公主结了硬茧的手上绽开华丽的剑花。
阿格尼斯的深棕色头发随着她缓慢的步伐潇洒地轻轻摇曳着。她闪过晶莹的铅灰色眼睛泛起金属质感的银色光泽。她嘴角的那抹笑容,那轻轻扬起的弧度,让艾弗利·安可的心跟着抽痛。
深深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将艾弗利埋葬于痛苦的深色海洋。她是多想伸出手,将那姑娘护在身后,保护她,把那该死的刺客千刀万剐!可现在,她只有深深地看着骑士公主最后的身姿,看着她拿起属于她的弗尔特纳,去铸就血与泪水凝成的传奇。因为,她知道,也许下一秒钟,那美丽的人就将化为朱浆白骨,就在无能为力的弱小的自己眼前。
“该死的!”她一拳捶在地上,不顾自己疼痛的皮开肉绽的手,“你从来——从来都不是个懦夫!你是,你是最勇敢的玫瑰的骑士啊。”
弗尔特纳,那人只想要弗尔特纳,所以……艾弗利知道,如果把弗尔特纳给了他,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们所有人被灭口。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阿格尼斯去送死。
“艾格!给他!把剑给他吧!”艾弗利大喊道。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锋芒是脆弱
“艾格!给他!把剑给他吧!”艾弗利大喊道。
阿格尼斯轻轻地摇头。她似乎早就猜到了艾弗利会这样说,于是以前所未有的从容风度回答道:“我不给。这是我们两个自从十年前来第一次一起出去的纪念品。我绝对不给。”
“什么……”艾弗利傻眼了。生死关头了,这姑娘还想着这个?纪念品,纪念品算什么啊?要是阿格尼斯为了这个去死了,她艾弗利才会后悔一生啊。
“我……有些话我一直想说。我不够勇敢,所以一拖再拖到了现在。”阿格尼斯低垂眼睫,笑道,“我一直很想你。十年以前,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艾薇。现在,也是唯一的……”
她剩下半句话不说完,就提起剑与刺客相搏。艾弗利双耳罐满剑与剑交错撞击的脆响,心间一片茫然。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念着阿格尼斯的名,看着她——
看着她脚下旋转的步伐好像永不息止的华尔兹。
看着她手中弗尔特纳锋芒尽显,划开刺客衣襟,抵挡青色剑锋,如同天仙傲视苍穹。
看着她那双浅色的眼,眼中流转出锐利光芒,执著而温柔。
看着她浅笑的唇,看她抽搐的唇角,深知这一战的心酸,已然化为苦涩的顽强笑容。
“阿格尼斯,阿格尼斯,阿格尼斯,阿格尼斯……”艾弗利·安可念道。她就要失去她了。真好笑,一个小时以前,她还觉得骑士公主是扰乱自己生活的罪魁祸首,必须得摆脱才行。可现在,她竟要失去她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这爱比弗尔特纳的刃还要锋利,在她的心上划开无法愈合的创口。
刺客只是耍她,一边玩,一边有意无意地在阿格尼斯身上划下伤口,一次只一点点,可是疼痛在所难免、遍及全身。手腕、肩臂、腰腹、大腿、脸颊……艾弗利感觉心中蓦地生出一种狠厉的恨意来,恨不得用最残酷的刑罚把那刺客五马分尸、嗜其肉、啖其血。
——去死啊,去死啊,你给我去死啊。
可是弗洛里安很焦急地扯着她的袖子。
“艾弗利!”小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是科林!”
“啊?”艾弗利心里的黑□□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仓皇环顾四周,“哪儿?”
哪有那个精灵的影子?放在平时,艾弗利一定觉得弗洛里安是在耍她,然后不再理睬。现如今,她把最后一丝希望给了科林,于是一刻不停地四顾寻找。精灵的存在成了海中灯塔。
“我在这里。”精灵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一双纤细的手搭在她肩上,“艾弗利,我在这里。”
艾弗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回过身,什么都没看见。
“我隐形了。”科林说,“那是弗尔特纳,对吧?你没有告诉过我。”
“啊,这个,哈哈……”艾弗利哑巴吃黄连。这可是莉娅不让她说的啊。
“没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弗尔特纳发挥出原本的魔力。”科林没有计较,继续说道,“这可是创世纪的神剑。它似乎是选择了你姐姐当主人。现在就是让弗尔特纳觉醒并正式确定主人的机会。”
“觉醒之后……有多厉害?”艾弗利惊喜道。阿格尼斯,一想到还能见到她,还能每天都见到她,哪怕没法跳舞也没关系,哪怕阿格尼斯去找克里斯托弗天天热舞也没关系,她就开心得声音颤抖。她要知道,阿格尼斯就在那里,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幸福地生活着,这样已经足够。她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容。
——求求你,不要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要多厉害有多厉害。”科林好像是在轻笑,“削铁如泥。”
“告诉我该怎么做!”
“念一句咒语。必须由阿格尼斯本人或者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念。你是她的妹妹,所以咒语教给你。跟我念,timendi causa est nescire!”1
艾弗利原本信誓旦旦,可这会儿又犹豫起来了。她支支吾吾就是不念完,让科林干着急。
“有什么好考虑的呢?艾弗利,再不念你姐姐就要——”
刺客的进攻越来越锐利了,眼看着阿格尼斯就要抵挡不住。艾弗利豁出去了一声大吼:
“timendi causa est nescire!”
什么都没发生。阿格尼斯仍然费力地抵挡,而所有其他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她艾弗利。艾弗利低下头,闷闷地说:“我不行。因为——”
“timendi causa est nescire。”一声平静如无痕水面的咒语传来。辛西娅·洛斯提对艾弗利点点头,那双天空蓝色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的坚冰。艾弗利不由得感到奇怪,按理说,辛西娅和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应该听不见科林说的话啊。
就在这时,弗尔特纳周身发出浅蓝色的锋利光芒来。光滑的剑身好像成了耀眼的镜,映出了对手的一举一动。阿格尼斯·洛斯提凝视着那光芒,好像是要融进光芒之中成为光芒的一部分。她躲在那光明里,心神不宁。
她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
阿格尼斯·洛斯提是异类,是不合群的那个,因为她从不娇柔做作,从不为了玩偶或是纱裙炫耀闲聊。为此,在五个小姑娘组成的交际圈里,阿格尼斯站在最底端。
可她并没有为替自己打抱不平而拿起长剑。是因为什么呢?阿格尼斯在耀眼的光芒里仔细回想,就好像静止了时间,一切都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在追她。她只是看着往事像幻灯片一样缓慢而艰难地一张一张映过,心中莫名酸涩哽咽却无法言说。
“反正二姐是不会明白的啦!”一身火红的姑娘大声炫耀道,“这可是从潘进口的长裙,由潘皇室的裁缝手工打造!就你这样,想要这么高贵的裙子,只能一辈子做梦吧?”
她以为自己会反驳、甚至会被逼得动武——她不管不顾的牛脾气艾弗利清楚,她阿格尼斯自己更清楚。可是没有。画面中束着发的穿着亚麻色长裙的女孩只是低着头站着,期待着红衣女孩走远。
那为什么呢,她是为什么学习剑术?她为什么要成为骑士?阿格尼斯一下子觉得心里空了。她总在追逐梦想,而紧迫感总在一刻不停地追逐她。她每天醒着睡着早晨晚上忙着闲着都在马不停蹄地催促自己,快,快,快,你要到那里去!可是,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她不敢这样问,因为她心里没有一个答案。她害怕,害怕一旦自己停下来去细想,就再也没有动力向前。
为什么呢?现在的阿格尼斯·洛斯提想知道,为什么要成为骑士呢?为什么非成为骑士不可呢?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公爵家的后院,被一伙小孩子推到地上去。亚麻色长裙的女孩急匆匆去帮她,可两人一起被群殴了。小黑帮走后,小女孩毫不在意的样子,抹抹脸上的泥巴,笑得露出可爱的虎牙:
“呀,谢谢艾格姐姐搭救。”
可是不。阿格尼斯的指甲嵌进手心。她没能帮上忙,只不过是一起挨打罢了。可她想要帮忙——她看见亚麻色长裙的女孩和褐色麻花辫的女孩开始天天四处逛,天南地北无处不去,冰淇淋甜饼小蛋糕果冻,把布鲁姆的甜品店逛了个遍。她们去追过蝴蝶、看过日出、晚上挤进一个人的房间紧贴着睡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那小女孩的头抵过她的肩膀。
阿格尼斯·洛斯提这才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长剑的锋利,而是成为坚实的盾的力量。
可是,终究她混淆了概念,把狠厉的当做了强大的,把温柔的当做了弱小的。她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日复一日忍受屈辱,逐渐抛弃自己的温柔,于是所有锋芒都要针锋相抗。锋利易折,她怎么从没想起,这也是一种软弱?
也许,也许她知道?阿格尼斯摇摇头,她不敢看,她不敢看,她强迫自己继续无知下去,因为:
timendi causa est nescire
ignorance is the cause of fear
无知带来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