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霖抬头道:“怎么了?”
秦兆煜不自然的脸红了。
许一霖更担心了,他凑过来,手捂上秦兆煜的额头:“……没发烧啊……”
秦兆煜身子僵硬地往后退了退,咳嗽了一声道:“伺候得不错,爷有赏。”
许一霖笑了:“赏什么呀?”
秦兆煜挑了挑眉,他低沉着声音,凑到许一霖耳边道:“赏一个多病的张君瑞。”
许一霖怔怔地看着他,脸瞬间红了个透。
转天,秦兆煜起了个大早,拿着他的工具,在这漫漫林海里呆了快一整天,最后提了五六只旱瀨出来了,他找了个水池,就地开始杀濑剥皮,肉是一点没要,直接就地埋了,只拎着那皮毛沿着昏昏的路赶去了几十里外的傅家甸。
那副旱獭的皮在里面转了一圈,变成了一张完整的貂皮,秦兆煜转手就卖了百来块。他用这些钱买回一些笔墨纸砚,还有没有刻字的印章回了旅店。
许一霖这会倒是一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他走到秦兆煜身边,看着他铺好笔墨。秦兆煜首先向着南方跪叩了三下头,然后沐浴更衣,在房间里点上一枝香,坐在桌前盯着那张白纸入神。许一霖不敢打扰他,大约等那枝香燃完了,秦兆煜站了起来,他拿起笔开始写。
许一霖走过去看,他瞪大了眼:“章草……”
秦兆煜没有搭话,他一口气写完了买来的那一大叠纸,然后把笔一丢,坐回了椅子里。
许一霖挑出一副最好的,仔细看了看那笔墨,他顺着那游走的笔意慢慢地看着这幅字。
他转头道:“你师从王世镗先生?”
秦兆煜摸了摸那纸,漠然道:“幼时拜过师。若不是身体不济,吃不了力气活,也不想欺这个名做这个伪。”他就着许一霖的手端详道:“真是无颜再称先生。”
他拿起一枚印章:“印鉴我只大概记得个模样,这个倒还真是要练练手。至于字,就你手上那幅能入眼,其他的都烧了。”
世间三百六十行,吃喝玩乐若到精深处,也成了一门功夫。
不要到十天,秦兆煜那强压强抵的勃朗宁就又回到他手里了,另外还剩下三百来块钱。然后他把那些工具全抛了,在市场上买了一头两百多的驴。
他把行李和许一霖放在驴上,自己拿着绳走在前面,两人走出了这金罗镇。
许一霖从来没有坐过这畜生,他好奇的一会摸摸驴的耳朵,一会摸摸它的脖子,时不时地偏头抛给秦兆煜一些问题。
秦兆煜回头微笑着答他的话。
他那双手,曾经只握过德国进口轿车的方向盘,现如今手指上满是伤口,牢牢地握着那手里的驴绳;他身后那个大院后宅锦绣堆里八风不侵的公子笑吟吟地坐在毛驴脏兮兮的毡子上。
抛去了富贵和身份,命运洗涤了他们所有的依持,叫他们重新看见自己。
这也没什么不好。
秦兆煜眼角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含笑看着兴致勃勃的许一霖。
他的手牵着这东西上坐着叫他心安的人。
如果人生真有一个归宿,那么它已在他眼里。
这世上是有些人从来就不怕穷苦命。他们一个是心宽地大,胸中自有和悦天地;一个是手段百出,千金散去还能还复来。
两只被驱赶下架子的凤凰在这灰头土脸的小路上走着,各自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
☆、14
出了金罗、傅县,经袁坪、车西、雷公庙,再折往东行便到了什门。
川清在局势已定后,渐渐地恢复了交通,这一隅之地唯一的一条铁路又重新开始活动起来,而什门便是这条铁路线上的下游站点,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这一段大约二百多公里左右的路,秦兆煜走了半个月。
也实在是慢得可以了。
但秦兆煜没有着急的意思。他刚好了伤,不敢过分劳累,许一霖一天三次的药也不能断,他们一行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遇雨则停,见晚就歇。秦兆煜挑着走的点和线,原本就都是他老爹全盛时也不大管得着的地,高、陈两人就更别说了,如今估计是忙于内乱,也抽不出兵来到川清外去搜捕。于是这一场好好的逃命除了最开始在川清城内的分秒必争,到后来硬是生生地被走成了远游。
因为走得不快,有时也会撞上一些无缘故的意外。比如沿着铁路一路南下走散的难民,还有一些半做贼半做匪的游民,见秦许两人作伴,衣料光鲜,那歹意止都止不住。对上这些人,秦兆煜若还是当二少的那会,大多给个教训就算了,但如今他带着许一霖,自己又有伤,是一点儿都不敢冒险,拿着枪,来一个毙一个,直接爆头了事。
许一霖坐在毛驴上,见识了这一路的风光,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
秦兆煜见他吓得毫无表情的模样,笑道:“下次再有人来抢劫,你就闭眼,等我说可以了再睁开。”
许一霖白着脸摇了摇头:“不用。”
秦兆煜挑眉道:“强撑什么,难道我会笑你?”
许一霖道:“我看不到你啊,万一出什么事,我连提醒都不能,我怎么敢闭眼?”
秦兆煜听了,愣了会神,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就笑了。
林间冷冷的山风从他的脸上刮过,被那笑意熏染得和煦而温暖。
在临近什门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场雨。
半路上也没个旅店可以投宿,但此地仍属雷公庙镇,此镇多奉雷神,路边山林多有神庙,他们找了间废弃的老庙暂且栖身,结果雨越下越大,一直不停。
秦兆煜站在屋檐下,抬头打量着外面的天色,觉得今天大概是走不成了。
许一霖就站在他身边,秦兆煜转头就看见许一霖眉眼弯弯,嘴角带笑的看着外面的雨。
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但那洋溢着笑意的眼睛,杏核似的,亮若星辰,点亮了全部的秀色。那温柔窃喜地笑意从他身上似海浪般一**地漫来,一点点地淹没了秦兆煜,那温暖软绵的情意从他身上的毛孔里渗进去,浸软了里面的心脏。
他隐约地知道许一霖在笑什么。
路至尽头,忽得半日闲光共聚,故而窃喜。
他转头回视这漫天的雨幕,嘴角慢慢上扬成一个微笑的弧度。
雨至深夜未停。
秦兆煜从行李里拿出斗篷给许一霖系上,再给他垫了衣物,然后让他枕着自己睡觉,他自己靠着一根柱子假寐。地板上冷而潮湿,许一霖睡不着,他浑身都很难受,于是拢了拢地上的衣服,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秦兆煜听了,问:“笑什么?”
许一霖抬头看着他,拍了拍地上的衣物,和身上的斗篷笑道:“戏文里形容富贵,金玉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衣绢被锦。我今天算是真正枕了一回锦绣,回头可以说出去夸富。”
秦兆煜笑了笑:“夸什么?破庙里连被子都没的富贵?”
许一霖不管,仍暗自高兴着。他从小便被告知不寿,于是被迫着理解生命,他学不来老庄的万事不系于心,倒是养成了一种别样的豁达。
他在这带着寒意的深夜,伴着满身细碎的疼痛,安之若素地听着庙外的风声,雨声,慢慢地哼着歌。
他的头枕在秦兆煜的膝上,秦兆煜听着许一霖那漫长的二黄调子,慢慢地唱道:“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昭关有阻拦……”
《文昭关》,伍子胥出奔。
春秋时期,楚国大将伍员因楚平王杀其父兄,灭其家门,逃出樊城,投吴借兵报仇的故事。秦兆煜握着许一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
庙外的风紧雨急,声声似促。
秦兆煜没有继续唱下去,只是看着许一霖。
一连七天我的眉不展,夜夜何曾得安眠……
这一折《一夜白头》,千年前那个满腔仇恨的故事投射到如今,在此处悄悄地转离原本的节奏。
……鸡鸣犬吠五更天,越思越想好伤惨。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道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满腹仇疑的伍员独自一人愤懑若狂,甚至心怨恩人。
秦兆煜在这座废弃的老庙里看见了自己原本的命运:戏台上那个恐惧生怖的伍员,或是千年前那个偏执成狂的伍子胥。
都不过是孤家寡人。
秦兆煜喃喃自语:“掩子之盎浆,无令其露。”
许一霖见他出神,不由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回答:“诺……”
秦兆煜被这一声惊醒,他看着怀里的许一霖,慢慢地伸手去抚他的头发,想:这是我的运气。
他牢牢地回握住许一霖的手,想,我比他要幸运多了。
一路上的难民越来越多。
秦兆煜觉得不对劲,但他现在身上的子弹只剩一发了,不敢贸然地上前去打探消息,只能警惕地和这些难民保持距离。等到了什门境内,他并不急着赶去县城,而是先把许一霖安置在一个旅店里,然后带了钱,独自去打听补充弹药的门路。
他的勃朗宁是美制高级货,同样型号的子弹,只能找当地的**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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