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这样闹腾,只会多受苦,我劝你啊,还是好好地呆着,别生事。将军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我这趟差事跑得真值啊,少不了好赏赐。”那声音说着,便渐渐变小了,黑暗中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伴随着车外车轮的转动,发出非人般的笑声。下过雨后泥泞的小路,粘连在车轮上,形成滑滑腻腻的触感,马夫用力一抽马鞭,月亮撒下的银辉便连成了一条线,指向茫茫无际未知的未来。
第26章 26月似当时
“敢问这位小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沈寓想了一番来龙去脉,料定自己是被宋家母子套了个连环之计,恨得咬牙切齿,但看眼前局势,便是自己也知处于怎样的劣势。只能硬是隐忍下来,也不试图再做争辩,只是轻声开口问道。
暗处那小兵看“宋公子”似是不再挣扎,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喜滋滋道:“我们去云泯。去鸿钧将军那儿。当今圣上谕旨,朝内一品以下官员长男皆需从军。我家将军体恤各位公子爷不曾体会这从军之苦,便做主让发配至自己这儿的公子爷留在身边当差,不用真的上战场。另还有一名吏部大人的爱子,现也应该在路上了。宋公子你就安心吧,我家将军啊,待人不刻薄的。嘿嘿。”心中暗暗盘算这番走下来的赏赐,听到那宋公子镇静之时声音温润如玉,更是透着一股清冽之气,知道正投将军所好,高兴得恨不能一跃便至云泯。
沈寓却在盘算另外的事,自己在梦中似是听见宋觉呈的父亲参的是陆衡的本,但那陆衡乃三朝老臣,从前夫子也对其敬重非常,怎会做出议和般小人之举。心道不妙。听那小兵言语中喜不自胜,更是心惊,连忙问道:“这鸿钧将军……?”
那小兵只当沈寓听懂了,忙不迭道:“鸿钧将军路炎上。宋大人不曾说起过吗?将军是当朝礼部尚书路牧的儿子,前些日子刚中探花便由皇上指婚与三朝老臣陆巍之陆大人家刚满十八的孙女成亲。这路家可真是蒸蒸日上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那陆衡何苦至此,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那确实由不得他了。原来,当今圣上是这样贪生怕死之人,也难怪黄孟阙爷爷宁可丢了官职也要跑来这穷乡僻壤了。
没想到,这宋觉呈的父亲死谏上书,参的竟然是一棵三千年的银杏树!
而这路炎上。不正是那年的草包小青菜路明裘吗?他居然能中探花?他父亲路牧,似乎是黄家药馆的常客。且既然路明裘也遇到过自己,便肯定知道自己并非宋觉呈。人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如此想来,沈寓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虽然一想到路明裘那样的眼神,总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厌恶。但心中的某个小角落,仍迫切地希望着快些到达云泯。
“宋公子,我听闻你在越州城,很有些威望。如今这样一走,怕是有很多人牵挂吧。”
正思索着见面时的说辞,听之,当下心跳便漏了一拍,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唉公子您莫激动啊。”小兵连忙给沈寓顺气,“公子啊,大夫说了,您这病啊,不能着急,不能动气。得好好养着,可怜我们着急赶路,不然真该再歇个十天半个月的。”
“我看啊,你是怕我病得半死不活,你不好交差吧。”沈寓心中不爽已久,立时戳穿了对方,黑暗中的声音立刻沉默了下来,只听到那小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阵子,那小兵才继续开口:“沈公子,我劝你啊,话不要多,不然以鸿钧将军那个脾气。到时候可别便宜了我们哪。公子父亲现在还在京城软禁吧,到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嘿嘿嘿嘿。”
沈寓心中谩骂,却一言不发。
那小兵自讨没趣,讪讪嘀嘀咕咕几句便也没了声音。
窗外是浓得有些粘腻乡间小道,有时沈寓也会撩开车窗看看外边的景象。在自己的印象中,五木村的晚上并非黑得如此浓稠,而是轻快的、通透的黑。惟有这清冷突兀的月亮,寂寞地悬在空中,诉说着两方无法形容的恐惧与担忧。
只听得车轱辘不停地向前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可笑之声。
似乎在笑,这世间之事,总是与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第27章 27风后入江云
云泯的午后,连风都是沙色的,细细卷了一小口金枝酿,还未放入嘴中便开始叹气,突然又嫌恶的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兵,将手中的金枝酿拭在小兵脸上,幽幽问道:“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
“你明白什么?下贱东西!”突然将怀中人顺势一推,小兵急忙连滚带爬地迅速跪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路明裘暴戾地拍桌而起,一碗金枝酿尽数倒在小兵脸上:“滚!你给我滚!”那小兵自然是明白人,不等路明裘再次袭击,不顾脸上热烫,手脚并用逃出营帐。
头一晚趁兴妄为,第二日痛打而归。这似乎成了鸿钧将军帐中的通则。因此,看到那小兵满头满脸的脏污,败家之犬一般。李赟也只是挑了挑眉,向灰蒙蒙的老天翻了个白眼。此番来云泯,名曰当个副手,实则是保护鸿钧将军的私人安全,这一点李赟心知肚明,不战而降,这是早在京城之时就猜测到的结局,如今等的便是对方一个回复罢了。李赟早已看开,每日乐趣仅在于看那草包将军变着花样糟蹋人身上。倒是那陆老丈人,千里迢迢含着一包泪来,硬是憋得身体抱恙。颇为他感到不值。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为了一个“天下山河”的虚名坏了身子呢,更别提那把自己一行人参上天去的宋思大人。李赟不禁摇了摇头,午饭时,却以茶代酒,向天空用力敬了一杯。
“说起来,宋思的公子,也该到了吧。”李赟捏紧手中神弓。
五木村曾经有五棵银杏树,曾经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问诊施诊手到擒来,颇似一段传奇。而如今,五木村是一块半片的石板,歪在村头的树旁,和一个同样会问诊施诊的少年,手法固然了得,脾气却坏得出奇。
“滚!你当爷爷在这儿给你看病是开善堂?给不起银子还不愿出力气?滚远点!别耽误你爷爷看书!”
“医者父母心,公子你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啊。”
黄孟阙不耐烦地抬起头,斜睨眼前人,顿了几秒,道:“爷爷我脾气坏不坏你管不着,倒是你自己,月华百日渡都第七十日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要我啊,早早好吃好睡放纵起来了。”
来人眼前一亮,赞道:“看来在下小看黄大夫了,在下给你配个不是。”说着,不卑不亢弯了个腰,黄孟阙竟一时接不下话来。
“敢问何事?若是闲得慌,可帮我来回多跑几次沥个水否?我忙得很,口渴了。”
没想到来人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便去拿水桶。黄孟阙也好奇起来,放下手中《中庸》,从上至下打量起那人来。
一生素袍,面目普通,倒是气度不凡,令人不敢折辱。再细细看,方才只顾看他手腕筋脉,竟未发现那脸上显然是贴着一张人皮面具,想来必是出身华贵,不敢贸然露脸。越思越奇,如此妙人,怎会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四处溜达,竟还跑来这人烟稀少的五木村来。此人身份比不一般,此番来,定也非仅为了求诊。抬头一看,那人已提了水桶,步履蹒跚慢慢走来。当即赶上前去一把抢过水桶,不满道:“速度还么慢!真没用。”
“唉,自从被下毒后,力气不比平日,黄大夫你就多担待些吧。”
“看你还挺有诚意……快说你的正事吧。钟王爷。”
那人目光陡然一闪,叹道:“果然瞒不过黄大夫。但黄大夫可知,我是哪个钟王爷?”
“你有话快说,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钟王爷!”
“看黄大夫在研习《中庸》,莫非想要进仕?当年黄太医千方百计逃出宫来,你却要自投罗网?”
“关你屁事?”黄孟阙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快说正事啊。”
“我打听到黄大夫在找一个人?”
“是啊,沈寓,你见过?”
“不瞒你说……”看着黄孟阙挑起的眉,不禁吃笑,道:“没见过。不仅没见过,更是连听也没听说过。”
“你什么意思?”黄孟阙皱眉,“我还有病人呢,你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算我方才看错你了。”
“黄大夫且息怒,在下正是十一王爷钟子乔。”
“就是那爱逛妓院的钟遥?”黄孟阙哑口无言,“看不出来啊,那毒也是窑姐儿给你投的吗?”
“那是……误会。”钟遥面露尴尬之色,道:“如今我来,是想请黄大夫出山。”
“出山?哈哈哈哈,我黄孟阙什么时候变成那诸葛孔明了。不敢当,不敢当啊。”说罢,做作地大幅度行了个礼。
“黄大夫似是在找人?有何处比我王府更方便?再者说,黄大夫想要进仕,每日在这郊外帮人看诊怎够吃用。”
“条件是什么?”
“出山。”
“都说了我无山可出。”
“那换个说法,为我所用。”西沉的太阳在钟遥脸上拉出一条金光,看着那双掺满笑意的眼,黄孟阙点了头。
第28章 28五更莲梦
在空间狭小的马车中待得太久,有时沈寓看见几丝太阳投射进窗帘的光,竟能如获至宝般大口呼吸起来。或是张口吟上几首古诗,惹得旁边的小兵甚是不耐烦。
时日长了,沈寓话便越发少起来,连那一点书生气都收住后,整个空间里弥漫的只有腐朽的酸味和日夜兼程数月后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再过一日便到了,宋公子你就别着急吟诗了,等到了,有你能‘吟’的。哈哈哈哈。小的我啊,就只等领赏了!”
不屑的瞥了一眼,也不说话,小兵却也毫不在意,只顾着用眼神掂量着沈寓几个月来愈发消瘦的身体。
两人相持不下,沈寓随着马车的摇晃,睡意便慢慢涌了上来。闻着窗外早晨难抑的清新空气,不知似梦似幻,眼前竟看见了一副似曾相识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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