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郭逸这五年间并不在朝中,却也从玉门关城守处听了一些慕容时的消息,得知这九五之尊虽只比慕容厉大了两岁,却心思细密,行事颇为狠辣。只因他长得较似母妃一些,初登位时便有许多臣子不以为然,却统统被他抓着了痛脚,轻则发配下贬,重则打入天牢。
但,他所罚之人,均为确有过失之辈,亦或是李宰相暗地里安插的钉子,处罚轻重也都颇为得当,因此在军民之中反有圣明天子之誉,并不被人民不喜。
如今再见这国君徒儿,郭逸颇同意玉门关城守的话,他亦觉得慕容时虽看上去文弱无害,还私出皇宫前来接他,表面上是无用之举,实质却隐有深意,大局似已掌握在其手中,不过并没说明罢了!
也因此,郭逸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当初先帝曾问起他有关这两个皇子的评价,他说慕容厉心思单纯较为率直,反不似慕容时那般表面谦和无害,实质胸有乾坤。
于是后来,当李宰相当堂说要慕容时接任皇位时,他虽在悲戚之中,却也格外开心——那时的慕容时,尚未露出任何锋芒,从众臣的角度看去,活脱脱就是个文弱弱的书生皇子!谁会料到,他比当初刚与先帝一同回朝的郭逸还要深沉几分?
莫非时儿心中已有定计,才会赶到此处等我?
思及此,郭逸终是侧过头望向慕容时:“还是肃谨决定吧。”
慕容时笑眯眯的:“那就委屈皇弟与太傅,我等这便回去吧。日夜兼程,应不会误了寡人的生辰宴。”
慕容厉正要说郭适年幼受不得累,身体底子较差之类的话,慕容时已接着道:“至于适儿,便让他跟着我的车走吧,保证不会出事,太傅,可信得过徒儿?”
郭逸心中一凛,嘴上却笑哈哈:“如此甚好。适儿,快谢过圣上体恤!”
那郭适脸上红霞有似被阳光晒了个正着,眼中却闪着愤怒的光芒,他从郭逸身后走出来,依足郭逸曾教于他的礼节,给慕容时行了个大礼,口中恭恭敬敬,说的却是:“多谢大师兄,适儿年幼,说不得有些不对的地方,请圣上海涵,莫要与我这黄口小儿计较!”
郭逸与慕容厉俱是白了脸,可慕容时却哈哈大笑着应了,还亲手将郭适拉起来,回过身向郭逸道:“太傅,徒儿在湖对面有些侍丛带了车马等着,我等这便过去吧。”
说完,携起郭适便运足飞奔而去。
倒像真是有些急事,耽误不得了。
再想想慕容时现身之前奏的那首战意滔天、内力充沛的筝曲,郭逸脸色又是一变:“肃恭,叫你手下亲卫快些,你皇兄如此紧张,必是等我们太久所致!若是晚了,朝中之事,必与他计划有变!”
说着,已扯起慕容厉向前发足狂奔,至于那些行李包裹、字画珍籍什么的,也全都丢给亲卫们收拾去了。
慕容厉的声音在风中呼呼灌入侍从及亲卫耳中:“速速整理行装,驾马而行,到官道接驾!”
“是,将军大人!”一众人等齐刷刷的应了,俱都不再发愣,也不去想为何皇帝陛下会突然冒出来,只管清理物什,驮上马背,骑上战马,或牵或御,斜斜往湖对面方向的官道而去。
慕容时的随从只有两名,一名驾车,一名在车内侍候。那大车外表看起来与寻常商旅一无二致,可内里却极尽奢华,宽广得可容五人同眠,还有空出来的地方可供两人喝茶聊天、观景抚琴!
郭适刚进马车时就被吓了一跳:他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马车!
而他吃惊的眼神亦被慕容时看在眼里,慕容时轻轻将他放到车中软榻上,温声道:“是师兄不好,师兄急着找你爹爹,累得你担心,整晚未眠。无需说话,亦无需多礼,快些歇息罢。”
第二十回
郭适虽不知为何慕容时如此清楚,却也能猜到应是有人暗中盯着他们一行,虽有些不愉,但一想人家是九五之尊,千里远遁至此与父亲商讨之事,必是机密,多派几个人在暗处盯着,也是很自然的。
于是他释然的躺下,依言拉起被子便沉沉睡去了。
车内点着的龙涎香在无风的空间里袅袅升起,正好呈直线状挡住了郭逸看向爱子那副略有所思的眼神。
适儿已睡了,他自然不敢说话吵醒了幼子,只用眼神向慕容时示意他出去聊。可慕容时却像根本没有郭适的存在般笑道:“太傅无需顾忌,此香安神。若是不困便不会有影响,若是困了便会睡得极香,且对人体毫无伤害。”
不止是郭逸,就连慕容厉的脸色也变了变:谁会料到这九五之尊竟会如此坦然的对自己师傅之子下药安眠?
“皇兄,你……”慕容厉正想说什么,却被郭逸捂住了嘴,截口笑道:“还是圣上考虑周到。那便将暗卫们撤走吧,有懿轩在此,陛下还担心有旁的人靠近此车么?”
“爱卿果然一如从前。”慕容时目光闪动,脸上这才真正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挥了挥手,四下便有悉索之声渐渐远去了。
见慕容时坐下,郭逸才拉着慕容厉一同坐下,一派大方得很,无拘无束的样子。倒像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徒儿,而不是如今的九五至尊,不是越国受人民爱戴却又手段狠辣的国君!
慕容时点点头,连车内的侍从也挥退了,才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郭逸面前。不等郭逸去接,他却又猛的跪到郭逸面前,肃容道:“师傅莫怪时儿!时儿实在是别无他法!计策已定,若不想越国江山易主,时儿便只能如此,在外人面前显出一副心狠手辣,狠毒阴损的样子了!只因,时儿实是扮不来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亦对皇宫众多嫔妃毫无情感!”
“唉……”郭逸叹了一声,“那又何苦为难适儿?”
慕容时这个九五之尊,竟已结巴了,他与之前的郭适一样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郭逸见状,也不敢对自己这皇帝徒儿如何,只得挥手道:“罢了,究竟你心中有何定计,且速速说出来,也好早作准备!”
只是,坐在慕容时近前的慕容厉却隐隐听到慕容时结巴时有如蚊吟般的几个字:“适、师弟、相貌、像师……”
听得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难道,皇兄他也……”
“厉儿!”
“啊?”慕容厉被一声压抑着的怒吼打断了思绪,抬头便见慕容时正一脸不善的盯着他。若说目光可以伤人,那慕容厉此时脸上已被穿出两个大洞来了。
见皇兄如此眼神,慕容厉心中惴惴,老实甩掉那些杂乱的情绪,加入到慕容时与郭逸商量的事情中去。
“确是要如此?”郭逸还未发话,慕容厉便已忧心他受伤,听闻皇兄说宰相定会安排人冒充他国使者与当朝帝师比试,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毒!
慕容时点点头,左右看看,又瞧了瞧郭逸,确认四下无人接近,才低声道:“肃恭应是与我想的一样。毕竟父皇与师娘死因俱都是毒发身亡,因此我特地拿了太医与仵作当时验的结果,寻到此处,才与此庄主人确认毒性,拿到了毒药与解药。”
说着,他眼光中亮闪闪的,杀气四溢:“本皇早该想到,医仙若不识毒,便是笑话。早知如此,便早该请医仙到宫中任职,便不会有此等惨事发生,不会让恨者快、亲者痛,不会让师傅一去五载,至今仍是心中郁结未散……”他说着,声音变得温和缓慢,手也搭到了郭逸的腕上:“亦不会,让师傅受如此苦,独自带大师弟,成日心中有恨却复仇无门!”
“师傅,肃谨在此立誓,请师傅耐心依计而行,徒儿定会成功擒得凶手贼人,任由师傅解了心头忿恨,再回复成当初那个对父皇义薄云天、对徒儿和皇弟关怀倍至的太傅大人!那样的师傅,才是我国之栋梁,我当朝帝师!”
慕容时说着,凤眼中泪光闪动,竟是真情流露,发自内心的为郭逸在叫屈了。
郭逸心中甚是激动,知晓慕容时竟有意让他手刃杀害亡妻的仇人,顿时睁大双眼,双手抓住慕容时的手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慕容厉在一边看得真真切切,此时的他早明白自己对于郭逸的情感远不止师徒情份,而皇兄慕容时的举动亦足以说明,这当朝皇帝陛下,竟隐隐有着与他一般的心思!
再观太傅郭逸,这个从小便教他无限眷恋的师傅,如今显然已沉浸在皇兄编织的美好前景里,竟连礼节也忘了。但,却绝不是感激以外的,更不是师徒与君臣之情以外的东西。至多不过,有些与父子相近罢了。
懿轩他,根本对我与皇兄的心思,毫无察觉啊……慕容厉想着,默默的闭上眼,歪到一侧的软塌上,和衣在郭适身边睡了过去。
那两人见他竟这般就睡着了,不禁相视笑笑,郭逸心中只道是小徒受累疲倦所至,可慕容时身为国君,心系万户千侯,一动念便与整个越国有关。他所想的,又岂是慕容厉和郭逸能完全猜得出来的?
初时在湖边见到慕容厉,慕容时便察觉中这个皇弟将军对太傅的情感之深,甚至还在他自己之上。于是他故意按着皇弟平时的性子,流露出些许真情,便成功使郭逸将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而被忽略的慕容厉却像是看穿了自己所为,一路上时不时的便要发发呆,似是在考虑自己话中的真假。
只不过,慕容时说的话,却句句都是真的。因此慕容厉再怎么怀疑,也没想到他会将燃着的龙涎香中掺有安眠药,还将郭适哄到车中睡下再谈正事。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慕容时才更发觉,自己这个皇弟似是事事都依着太傅,可又对自己十分恭敬忠诚,纵然是自己故作激动对郭逸伸手,慕容厉也只是目中略显火气,接着就又一副“皇兄你怎可如此”的样子暗暗警告自己,倒是没有摆出那副军中火暴性子来,拆他的台。
轻咳一声,慕容时收起心思,端起桌上早备好的茶杯向郭逸道:“师傅,时儿心知此次或只需数天,亦或耗费数载时日,方能彻底除去心腹之患。师傅与厉儿之外,时儿便只余一个王福可供传讯,其它死士暗卫,亦不敢尽信。时儿在此言明,还望师傅同我回朝后,对厉儿严苛些,莫要再住在大营之中,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一双凤目仍在郭逸面上打转,语声态度却越发的像是求助一般:“至于师傅,时儿自会在宫中安排住处,方便照应,凡事亦能及时相商。但皇宫之中宵小诸多,唯恐对小师弟关怀不周,因此时儿想着请王福找些人,还将小师弟安置在太傅府中,师傅觉得,可好?”
郭逸起先还只是静静听着,但当得知慕容时竟要将他与适儿分隔开来时,心中不安渐渐扩大,却又不好反驳——人家虽是徒儿,却也是一国之君,虽称他一声师傅,问他一句可好,也只不过是早有安排给他面子罢了!
否则,郭适又怎会状似安稳的睡在一边?
思及此,郭逸强压下心中的不愉,抿紧唇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适儿年幼,再好的管家照料,也不如他亲近的人在身边合适……不若,将我私塾中的几个大学生请来,一并住入王爷府中,陛下觉得,可还妥当?”
慕容时满意的点头,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几分愧意:“师傅,是时儿为难您了。日后我越国国泰民安之时,时儿必会用尽办法,只为师傅与师弟开怀!”
说完,他像是十分着急般,自行撩开车上窗帘,将手探出去轻轻拍了车身几下,便立即冷声道:“飞奴传讯,命王福就近择行宫歇下,以圣上疲累为由小住几日,等寡人过去!”
“是!”
衣袂翻飞声几不可闻,随即便又安静了,就像四周根本无人存在一般。
第二十一回
王福带着御辇,本就刻意走得较慢。不过三个时辰便收到飞奴传讯,立即赶往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行宫,并当场写了文书由那飞奴送了回去。
因此,当朝阳又一次洒在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顶上时,慕容时便已得知了一切,立即吩咐下去,教慕容厉那队跟上来的亲卫们在前面开路。
为了能快些赶回去,慕容厉的亲信随从将他们和慕容厉、郭逸几人的马匹套在辇上,原本的四匹马立即成了八匹,速度大增。
由于出行前便备上了几匹好马换乘,慕容厉还特地为郭逸购了一辆马车。因此人人都是或在马上、或在辇上,并不耽误行进速度。
一路上,郭适醒来便是低着头念书习字,一双耳朵也不知把郭逸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句。就连得知到京城后要与自己父亲分开,只能住到慕容厉府上,他也只是呆呆的“哦”了一声,直到郭逸担心的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又加了句:“爹爹,孩儿知道了。”
“你才这般小就与父亲分开,不怕么?”慕容时原本埋头看着暗卫送来的奏折,听到郭逸说及此时,便也盯着郭适,想看这小师弟是否与寻常孩子一般舍不得父亲。可谁料到,郭适竟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郭适却并不答话,只管继续写字。
见状,郭逸皱了皱眉,话声略带了些喝斥之意:“适儿,眼前两人虽是你师兄,可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王爷,你怎敢如此无礼?”
“……怕又如何?”郭适放下笔,眼眶有些发红,却仍是盯着纸上写得有如蚯蚓般的字,低声道:“爹爹是当朝帝师,蒙陛下与王爷相继来迎,必是有天大的事儿,才如此隆重的将爹爹接回朝中。爹爹既已在路上,又怎会是不答应?如此大事,纵然是适儿在爹爹身边,与不在又有何区别?说不得,还会因适儿呆得太近,反而误了爹爹与皇上、王爷的事了。”
他说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只不过那语气……着实仍是个孩子,满心的委屈全如冰水般,透入了在场三人心里。
“适儿,”郭逸摸着幼子的头,温声道:“爹爹从未管过你太多,自你会走会说,便是自己打理自己生活,故此爹爹心中有所不愿,却也没有拒绝皇上的意思,只愿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为自己年幼便觉自己离不得父母……唉,若你生在平常人家,或许反倒是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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