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厉自是不答应,嘴里说着不愿让师傅一人呆在房中,还连声嚷着:“若是出了何种意外,师傅可知小师弟会如何?可知肃恭自刎亦不足以平心中愧疚?”
郭逸只得作罢,任由慕容厉在他房中守着,几天几夜都不曾离开过。
其间郭逸也曾数次提醒慕容厉,教他回府中休息,甚至连帮自己去探望幼子的籍口都用了,慕容厉偏是不允。
原本郭逸是有些生气的,可一动气便又想起太医提醒过的话,硬生生将脑中的脾气赶走,转而去研究那些带回来的文书密信,倒也还算心平气和。
由于慕容时已吩咐人将后院两个浴池所在的房间打通了,还特地告之太医,因此郭逸再疗伤泡起药浴来,便直接往浴池去,再不需在房中置入那人高的浴桶了。
也因此,用药又充足了些,李太医间中还改了几次配方,说是效果会更快更好。
如此过了三日,郭逸倒真是渐渐好了些,虽仍不能站太久,更不可动武,可那药浴时溢出的黑血却也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
这天尚是寅时,天色仍未大亮,郭逸便已起身走到中间院子里,欣赏初秋的清晨。
他举目四望,但见院中一切如故,只那几株杏树又粗壮了些,结了一树橙黄的杏果,倒还未开始落叶。四周并未见到来往的内侍与宫女,只几个轮值巡视的侍卫与他行过礼便又各自去了。
慕容厉仍在他那房里睡着,尚未醒过来。郭逸也特地没有叫他,尽管他已习惯有这么个徒弟守在身边,却也知道慕容厉最近确实是累得狠了些,还总要守着他,生怕他有何不妥。
也是由于他孤身一人,才会生出四下游玩一番再回房的想法,信步走出凤鸣轩,欣赏后宫中各殿各楼前的花草园林。
一面走,郭逸一边暗自感叹:在边关一住五载,险些忘了这世上还有百花绽收的风景,更不曾记得,这皇宫后的园子里,原有这许多美丽的花儿……若是云儿还在,一齐赏花吹笛,她该会有多开心?
他在一株夹竹桃面前停下脚步,丝毫未觉自己周身并未因思念亡妻而有一丝不适,亦丝毫未曾想起,自己身中情花毒仍未解开,自己沉湎于过去的美好岁月里,混然忘我。
不多久天色渐亮起来,耀日也已挂上了不远处北方的天坛一角,也不知是哪幢小楼上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不具一丝烟火气,平静悠扬,引得郭逸收了心思,闻声寻去。
走出未见远便见着小楼一角,却是凤鸣轩南面的那坐栖梧阁。
门前侍卫见着他,立即举起手中长枪,横眉竖眼警惕的大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擅闯后宫!”
郭逸愣了愣,从前他在后宫四处走动时,可未曾见过有任何人挡着自己,这番遭遇倒还真算得是头一回了。
他不怒反笑,竟像模像样的躬了一躬,才道:“在下乃是后面凤鸣轩的,路过此处绕去前方朴宸殿时听得琴声悠扬,不知不觉便闯了进来,还请小哥莫怪。”
那侍卫见他一副文士打扮,举止儒雅不凡,身上服饰所绣的纹饰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此也不敢随意乱来,只敢搬出楼上主人的名堂来,想要将面前这不知来历的秀士吓唬跑掉:“既是在宫中,便应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凤鸣轩虽是太傅居所,却也容不得有男子跑到栖梧阁来,你这秀士,怎么没有主人教导,如此不懂得避嫌,念在你初犯,还不快快改道由凤鸣轩东边的花园御道过去?”
“是是,在下这便走,多谢小哥提点。”郭逸忍着笑应了,又是躬身一礼,这才转身走了。
他不知在他转过身后阁上窗台处多出个女子张望,却隐隐觉得后面有人注视,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哪知却没见着人,还被那侍卫又催了几句!
无奈之下,郭逸只得作罢,回凤鸣轩去了。
甫一进凤鸣轩大门,郭逸便被慕容厉的侍卫拉着::“太傅快随我救人去!”
郭逸愕然问其缘由,那侍卫回来路上与他也混熟了,深知这太傅不会摆那些官威,便扯着他衣襟一边走,一边连声诉苦道:“您上哪去了?将军大人醒来不见你,便四下找寻。哪知将整个凤鸣轩都翻过来仍是未找着您,如今这刻,除了我这个看门的,其它侍卫均在中庭院里挨板子了!”
郭逸张了张嘴,叹道:“确是懿轩之过,这便先过去救人了!”说着顺手甩脱侍卫,飞身前掠了过去,提高了声音冲中庭那堆屋子中间的空地喊道:“侯爷手下留情,懿轩只是出去走走,莫要处罚不知情的侍卫们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站到了空地上亲自操着鞭子准备抽人的慕容厉面前,正挡在那被绑之人与慕容厉之间,慕容厉若出手再快一些,便又要痛悔自己莽撞了。
“……师、师傅!怎地又运起轻功,还停在此处,您是想吓坏厉儿么?”慕容厉原本黑得吓人的脸色稍好了些,却还是被郭逸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一阵后怕,许久都未能平复下去。
他顺着郭逸的意思,扔掉鞭子,却仍是有些不舒服,没好气的对那些被绑在长凳上立于院中的侍卫们叫着:“你们这帮家伙,若是太傅不回来,明年今天,总有几个要庆冥生!”
第三十四回
说话间那值守大门的侍卫也跑了来,慕容厉歪过头看着那侍卫,抬手指指绑着人的那一溜长凳:“白日里不准解下,凳子照原样立在院中不许放下!晚上才准吃饭!”
见那侍卫老实答应了,却还是苦着脸,慕容厉眼珠一鼓,又再大了点声:“若是有谁日后见着太傅出门不问清的,整队一齐罚!”说完,便又瞪着那刚来的侍卫:“你来此作什?救你兄弟?不若本将军去守门,也好过不知太傅行踪,在此胡乱拿你兄弟出气?”
倒真是拿这帮侍卫做了出气筒了。
郭逸看了半天,眉头已皱成个川字。见慕容厉骂完这个骂那个竟似上瘾了一般,终忍不住开口:“这是何必?分明是为师之过,你怎能胡乱处罚侍卫?莫非是要为师亲自去为他们解绑,还是想要罚为师,却不敢动手?”
“我……”慕容厉张口结舌,却仍是见机抓住了郭逸的袖口,满脸不甘愿的垂下头道:“徒儿怎会想到要罚师傅,本就是这帮侍卫奉旨在此处守护师傅,却说不出师傅去向,按律原就该受鞭刑三十,如今厉儿已打算免了鞭刑了,罚站却是不可免的。”
“法理无外人情,”郭逸板着脸冷声道:“既是如此,那便罚懿轩好了,是懿轩自行出外未曾告之侍卫,非侍卫之过。”
说着竟伸手要去捡那鞭子!
慕容厉情急之下,大手一伸想要去抢那鞭子,不料却与郭逸动起了手!
但他心中原就后悔自己不够仔细,就连郭逸毒发愈重亦未察觉,如今却哪还敢让郭逸轻易动武?
抓着鞭子,慕容厉逃也不是,躲亦不是,折腾来折腾去,他眼前郭逸飘逸的身形也开始变得迟钝,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师傅!厉儿这便给侍卫们解绑,只求师傅莫要再动武了!若是又引得毒发,师傅可是想要厉儿以死谢罪?”慕容厉大声叫着,顾不得什么礼法,也管不了侍卫们如何看待,伸展双臂将郭逸牢牢抱住,又唯恐用力过猛伤着郭逸,只一双大眼闲着仔细看郭逸面色,生怕他真有何不妥。
郭逸僵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双眼闭得死死的,却真是十分难受了。
久病成医,他哪会不知自己方才施展轻功便已引动体内残余的少许毒素,只是那些原本不至使他表现出什么异常,这才放胆而为。
但慕容厉倔性上来,竟惹得他自己如此,却是郭逸并未料到的。也因此,他此时确实已无法再乱动弹,若是一个不慎,便有毒侵丹田之危。
郭逸终是不敢再乱动弹,借着慕容厉标杆般伫立的宽广身躯暂歇一会,感受着徒儿的阵阵体温,想要尽快恢复过来。
只是慕容厉却不甚清楚,他只晓得自己抱紧了师傅,师傅却不曾动弹!拥着那副朝思暮想的身体,慕容厉不单单闹了个大红脸,还正好面对着一众侍卫!
在那一众被绑着的侍卫充满顿悟的眼神里,他自是想要快些解了这尴尬场面,免得来日师傅或侍卫们都不好相见。
“师傅,师傅您可好些了?”慕容厉小声问着,面上红晕不减,眼光却狠狠的扫荡出去一整片,教四周的一帮属下全噤了声。
郭逸回过神,也觉得自己似是太过随意了些,他“嗯”了一声,轻声道:“放了他们,扶为师回房,再派人熬药换入浴室里,尽快弄好了……便来唤为师。”
慕容厉乖乖应了,大手一挥示意那名轮值守大门的侍卫上前去为其它侍卫解绳子,自己则不肯松手的拥着郭逸往主屋走过去了。
若不是有这许多侍卫在场,慕容厉只怕是不会顾及太多,直接将郭逸抱回房中去,也可免了他多行这百十步路的辛苦。
好容易扶着郭逸躺回床上,慕容厉便急急跑出去找了那些平素里为郭逸熬药的下人,吩咐一通后又回房向郭逸报讯:“师傅,您且歇着,徒儿这便去请李太医过来。”
“无妨,”郭逸出手仍是极快,一点不因毒魔缠身而有何迟钝之相,他抬眼看着慕容厉,低声道:“厉儿且关上门坐到懿轩身旁来,懿轩有一事不明,还望厉儿能为懿轩排解些许疑惑。”
他突然又自称懿轩,又管慕容厉叫的是儿时称呼,弄得慕容厉云里雾里,却又喜不自胜,竟连一句多问都无,就依言去关上房门坐回他身侧去了。
郭逸闭了闭眼,放松自己后才慢慢的吐出一口长气,望向慕容厉道:“懿轩今晨出了凤鸣轩,只为随意走走散散心,也可对身体恢复有些许助力。只不过待再往南时,却不巧路过栖梧阁,为那其中琴声所迷,不知不觉间便行了过去。”
慕容厉听得“栖梧阁”几个字,脸色立即白了些,又闻得郭逸是为琴声所迷,便又连声问着:“师傅你该不会在那处听了许久琴吧?可有何不对劲的地方?”
“懿轩这般称呼,此刻便不曾将你当徒儿看待,厉儿可否先告知懿轩,那栖梧阁本是皇后居所,何以如今便会有人住着?”
慕容厉脸上红了红,支吾道:“既是不将厉儿当徒弟看待,那厉儿便唤师傅作懿轩了?”
“那是自然,”郭逸笑出声来,却不小心呛着气管,呛了几声,立时又引得慕容厉大惊小怪,拍背送水擦脸忙个不停。但他重又坐下,郭逸已真有些不耐,沉着脸追问了好几次,到后来甚至直言道:“厉儿若不肯说,那懿轩便等着陛下来了向他询问罢。”
慕容厉满脸无奈,却又怕郭逸真的就此对他失望,再不肯与他如此亲近,终是小声俯在郭逸耳边道“非是厉儿不肯说,只是那、那处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进城时您亦看过,未进城时您便听皇兄说过的那位,尤西公主啊!”郭逸“哦”了一声,又一脸好奇道:“为何如此慎秘?难道还怕那诺蛮提早攻来不成?”“怕的便是这个啊!”慕容厉别的不爱,唯独讲到行军打仗,敌军偷袭明战时如何对付,却是兴奋异常。
他兴致勃勃的讲着那尤西公主当日如何凶险的逃到邺城,而皇兄与他又是如何碰巧遇到公主出手相救,那公主便又是如何死活赖在皇兄身边打探消息,直至得知皇兄身份后,却又如何改了主意变了态度,一副非君不嫁之姿。
“若非是她对诺蛮原部落与尤西部落俱都熟悉,厉儿早奏请皇兄除去这个会妖术的女人了!”慕容厉不满的念叨着,丝毫未觉时间已过了不少,近正午了。
郭逸心中虽也有些奇怪,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下去,与慕容厉两人一问一答,一说书一配文,倒真有些“两相情愿”的表象。
待慕容厉又准备接着说那尤西公主究竟如何被称为妖术、又是如何抚得一手好琴,使听者无不追随其旋律时,却丝毫未曾发觉郭逸却已面露痛苦之色。
“如此说来,”郭逸打断他的话道:“此事需得彻查才行。如今厉儿便先行帮懿轩出去问问侍卫们,药是否熬好,能否进浴室去静坐驱毒了,晚些时候再与懿轩说那公主的生活来历,厉儿可愿趁懿轩疗毒之机为懿轩再辛苦跑一趟李太医居宫中居所?”
郭逸如今只想好生清洗一番,除去体内余毒,再服上一颗药丸,便能蒙头睡上一觉,基本将那毒兽汁逼取尽了。
见慕容厉点头应下,他这才勉强支起身形爬起来,取了要换的衣物,慢慢跟在郭逸走向走往后院落冒着热汽的药池。
第三十五回
缓缓坐入池中,郭逸被药物浸到的肌理立即感到了一种与前日完全不同的异样刺痛。他立即站起来,对着还未走出门的慕容厉叫了一声:“厉儿!”
慕容厉心里狂跳一下:师傅怎地突然叫住我?他此刻应是连里衣亦褪了……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犹豫了一会,他低下头并不转过去面对郭逸,结巴道:“师傅,厉儿这、这便去请教太医!”
郭逸“嗯”了一声,却也并未抬头细看,只顾着从池子里出来,嘴里则继续念着:“先扶为师起来,再去叫个侍卫请太医好了。”
他说话倒还算平静,慕容厉越发的听不明白究竟是何意思,终是红着张脸回头走近郭逸:“师傅,为何刚下去便要起来?……师傅为何,为何周身全变了色?”
郭逸啊了一声,定睛朝自己身上看去,这才发觉混身上下但凡药汁浸过之处,均长出淡淡的红色突起,密密麻麻的铺在皮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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